明月劍。
明青在心裡默念一聲,將劍舉起歸還幕流月,再開口時聲音堅定、擲地有聲:“師姐,我要修劍道。”
“好,那從現在開始,我便教你劍道。”
幕流月沒有再問明青是否確定,從明青的神情裡已經能夠知道她的態度。
“但在修劍道前,你還需要回答一個問題。”
幕流月問明青:“那日你說你想修行。那麼,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何想修行?你修行的目標是什麼?”
修行的目標。
明青一下想到了宋正陽。
想到那日雲端上遙望上清殿,青年臉上的表情。
修行的目標麼?
明青不知道。
她一開始想修行,隻是因為第一次看到小石村外的世界,不想再回去罷了。
後來就是無瑕道體四個字的種種裹挾了。
及至現在,她隻知道她要修行,她不願再聽到那些非議、看到那些白眼。
但要說是目標,也遠算不上。
明青問幕流月:“那師姐修行的目標是什麼?”
“我修行的目標麼——”
幕流月回答道:“起初隻是想自保。修為漸長、見識漸廣,知道世界廣闊、天地浩瀚後,我想以手中劍肅清妖魔邪祟。”
“救下你,帶你回宗後,我曾說會讓人查明小石村所在,送你回家。”
“你一定不明白,明明上清宗是修行界第一宗,你才十五歲,我為什麼不讓你進外門修行,也隻字不提測資質的事。”
是的,明青的確感到不解。
在幕流月說到近衛左鴉,說到回家兩個字時,她有許多次想問,隻是一直沒能問出口。
為什麼呢?
為什麼幕流月的第一反應是送她回家,而不是讓她修行?
“因為修行很苦。”
“開始修行,成為修士,意味著和凡人脫離開,能夠擁有鎮山填海、凡力遠無法比擬的力量。”
“但能力越大,責任也越大。”
“修士會見到凡人永遠見不到的壯麗風景,也要經曆凡人永遠無法想象的痛苦。”
那是生老病死遠無法道儘的。
“血腥、慘烈,頃刻間能擁有一切,也能失去一切。”
“深淵黑暗、烈獄噬魂、神魂皆散沒有來世……這座世界藏著的許多致命危險,隻針對修士。”
“凡人的一生很短,卻也能抵得上修士漫長歲月。”
“前提是,沒有妖魔邪祟的威脅。海晏河清,山河繁榮。”
幕流月握起那柄現在對明青來說還很沉重的明月劍,手輕撫劍柄,白皙手指映襯出月的光華。
“我修行、握劍,是希望即便是凡人,也能擁有比修士還要快樂無憂的一生。”
聽上去極為樸實無華。
和宋正陽的煉製無上寶器相比無波無瀾。
幕流月說話時的聲音、語調、神情也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
沒有宋正陽眼裡的光彩、胸腔裡幾欲翻湧的雄心壯誌。
明青有些懂,又有些沒懂。
她隻是在這一刻想起了小石村。
小石村荒蕪偏僻,村裡生活窮苦、土地貧瘠。
尤其是明青。
但和幕流月沒出現前,她在上清宗無極峰的日子相比,居然是輕鬆的。
“現在想不出來不要緊,你還有很長的時間慢慢想。”
“你可以為了很多東西修行。你的目標可以是廣闊天地,也可以是流水樹葉。隻要你認為那稱得上目標,就可以。”
“但明青、師妹。”
幕流月加重了聲音,麵上的表情也變得嚴肅:“不管你因何修行,你需記住,修士的兵器是用來斬妖除魔、護持正義的,絕不能傷及無辜。”
“行事應有原則。任何時候,都要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明青是無瑕道體。
她也相信明青一定能覺醒道體、成功修行。
明青的未來無可限量。
所以有些東西,必須在一開始就埋進明青心裡。
她說要教明青,絕不僅是教修行、劍道這些。
幕流月提筆,手腕微動,在麵前玉案鋪開的白紙上寫下四行字,招手叫明青來看。
白紙上的墨跡未乾,黑色的四行大字占據整張紙,蒼勁有力、力透紙背。
是極好看的字。
隱隱還有一股鋒利直衝雲霄的銳意。
和幕流月向來溫和平靜的性格不太相符。
明青看了一眼,發現自己完全看不懂,抬頭對上幕流月的眼神,赧然道:“師姐,我看不懂。”
幕流月呼吸一滯,有些難以置信:“無極峰上,他們沒教你?”
“沒有。”明青撓撓頭。
徐副峰主和長老隻教她練劍、蘊養根骨,連世界如何都不肯多說,更彆說是讀書識字這樣的小事了。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是他們不知道明青不識字。
修行的關鍵、練劍的要義從來都是口述的。
明青沒有表現出來。
他們或許便理所當然地以為,明青是識字的。
畢竟那些人都出身世家、來曆不凡,哪裡會想到這些呢?
幕流月眼神微冷,對明青道:“無妨,這些以後我都會慢慢教你。”
她指著紙上的字,一個字跟一個字跟明青說,說單個字是什麼意思、連起來又是什麼意思。
教著教著她便發現明青實在天資聰穎、記性極好。
在她帶著鼓勵讚賞的眼神裡,明青大受鼓舞,一個字一個字連成句將那四行字念了出來:
“四時不謝之蘭,百節長青之竹,萬古不敗之石,千秋不變之人。”
聲音剛開始還有些膽怯不安,但隨著幕流月麵上的笑意加深,明青的聲音越來越大,清晰地回響在絕雲殿中。
“不錯。”幕流月先是一聲肯定。
然後道:“初見時,我說過,你的青既是青草的青,也是長青的青。”
“長青二字,便是取自這一句。”
她把明青的手放在紙上長青二字的位置上,抬頭,目光穿過重重時空,似乎聽到了修行之初師長的那道聲音:
“修士能做到的事、造成的後果、帶來的影響都非同凡響,所以行事更應謹慎。”
“資質越好、天賦越高,越要克製自己,不能僅憑心意行事。”
“我將此四句寫在紙上,為你修行初始的準則,盼你如蘭花般四時不謝,初心不變。”
幕流月記了很多年,行事從來不越雷池,謹守多年所學的道理,手中劍坦蕩蕩。
從當年絕雲峰將傾時剛踏修行路、弱小的峰主弟子到現在撐起絕雲峰的少峰主、上清宗首席弟子、人族當世最為卓絕無雙的年輕劍修。
現在,她坐在絕雲殿中,對明青說:“師妹,我盼你如青竹般長青不敗、堅韌不拔。任山雪覆壓、疾風摧折,始終不改其心、不言放棄。”
明青怔怔聽著,忽然問:“師姐是蘭,我是竹麼?”
“是。”幕流月應聲。
早在第一次見到明青,聽明青說起名字時,她就覺得明青極適合這句話。
沒有什麼原因,隻是幕流月的直覺。
或許那時冥冥之中已經注定,明青會是她的師妹了。
夜幕已至,殿中一片黑暗。
幕流月揮手,懸於半空的明燈亮起。
燈中燭心燃燒,在微風裡輕晃。
燭光照在明青的臉上。
她沉聲回答:“師姐,我會的。”
幕流月點頭,把紙收起。
明青看著她,心裡想的是:既然現在她還沒有修行目標,那就以師姐的目標為目標好了。
她的命是師姐救的。
她是因為師姐才想要修劍道的。
她以後要學的一切,都來自師姐。
那麼師姐的目標就是她的目標。
師姐目光所至,就是她劍鋒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