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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然以準備辯法會為由,又把榮枯重新從報恩寺了請了回來,鄭太後知道了,便和左右侍奉的貼身宮女道:“哀家以前到是看不出來狻猊這個孩子還有這樣的心。”

她畢竟在這旋渦裡摸爬打滾多年,也太過了解自己這個長孫女的脾氣,以至於李安然提出“辯法會”那一刻,她就嗅到了空氣中那不同尋常的異動。

於是,她便將李安然從宮外招了回來,說是要同她聊聊辯法會的事情。

李安然知道這件事情左右是躲不過的,便收拾整齊,穿戴正裝前去拜見太後。

鄭太後坐在上座,她年紀大了,枯白的頭發上用發箍裝飾著,依然能看出幾分昔日的美貌和歲月賦予她的威嚴。

李安然手捧著貝葉經文,屈膝肅拜道:“祖母,這是法師抄好的經文,為祖母祈福用的。”

鄭太後看著她,不發一言。

李安然保持著肅拜的動作,隻是將經文微微抬高,舉到了自己的眉毛平齊處,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

太後不說話,她也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

兩人僵持到後來,鄭太後卻是先軟下來的那一個:“是什麼時候決定的?”

李安然隻是笑:“祖母不必擔心會折損了自己的福田,左不過總有您的供奉在。”

鄭太後便閉上了嘴,她靠在美人榻上,一雙渾濁的眼睛裡情緒翻湧:“你和你那個爹一樣,看著好像溫和大度,偏偏做事情卻又是最狠絕的……”

李安然道:“祖母不必憂心,孫兒自有道理,總缺不了祖母三寶供奉便是了。”

鄭太後便又沉默了,她看著李安然屈膝的姿勢,最終還是開口道:“你就不能等我去了……”她聲音哀戚,讓人聽著心碎。

李安然罕見地語塞了一瞬,原本保持屈膝肅拜的身子也晃了晃,卻很快又穩住了:“祖母可還喜歡孫兒舉薦的那位法師?若是喜歡,多招他來說說話吧。”

鄭太後看著她,眼前閃過當年自己還是皇後的時候,假借舉辦法會,將李安然從陳王府中接出來喬裝打扮,令她去邊關千裡奔襲尋她阿耶時的樣子。

那個時候,鄭太後曾經以為李安然是做不到的——於菟和欒雀太小,另外侍妾生的孩子也隻有那麼丁點大,她想著即使自己的小兒子沒能逃過一劫,至少也給他留下個女兒。

鄭太後沒有想到自己的孫女心性會堅韌到這樣的地步,以至於……

“好、好。”她扶住了自己的額頭,將臉側向了一邊,“你們父女倆,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好啊——”

她抬起手擺了擺,示意邊上的宮人接下李安然手上的貝葉經書:“你退下吧,哀家乏了。”

她能怎麼辦呢?篤信佛法,供奉三寶,求神拜佛,大辦法會——她為的是什麼,鄭太後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

心裡被這些事塞滿了,便無暇去細想旁的事,就把這無限的冤孽都當做是前世因後世果,一並磨進萬丈經卷裡。

這隻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醉生夢死罷了。

多年供奉三寶,鄭太後雖然年紀大了,但是眼睛卻不瞎,或者說,她是這一場局裡看的最清楚的那一個。

——豪寺侵占良田,與國爭利,無論是李安然還是李昌,都不會放任這股力量再繼續膨脹下去。

曾經她沒有辦法阻止兩個兒子自相殘殺,現在也沒有辦法阻止孫女做她要做的事情。

李安然看著她,雙手交疊,蹲下身子重重拜了一下:“孫兒告退。”

“狻猊兒。”鄭太後最後叫了她一聲,“你可知道你做的事情——”會招來多少身後惡名?

李安然沒有回頭,隻是笑著回答道:“祖母,牡丹花開了,彆總是悶在慈寧宮,多出去走走,看看花。花總是開在當下的,謝了哪管風雲變幻。”

言罷,便徑直離開了慈寧宮。

說到牡丹花,上林苑每年都會向宮裡進貢新開的各色牡丹花,禦花園裡和各宮各殿之中,到了這個時節,便是國色天香爭奇鬥豔。

一般來說,宮中位份較高的嬪妃會分到上林苑配置出來的最為罕見的牡丹花——今年兩盆正紅色的“花王”一盆放在了泰辰殿,一盆送去了寧王府,甘貴妃所在玉露宮分到的是“花王”之下第一品,喚做“金風玉露”。

甘貴妃得了這“金風玉露”,便做主邀請宮中的嬪妃、公主共同來賞花。

當然,除了賞花,自然還有準備歌舞同宴席。

那盆“金風玉露”花瓣白中透粉,十分嬌豔,以花蕊為中心,緩緩暈開漣漪般的淡金黃色,更是罕見,眾嬪妃見了,便嘖嘖稱奇。

昭柔公主坐在母妃邊上,頭戴精細的珠冠,麵上妝容更是嫵媚,她本是及笄少女,整個人精心打扮之後更是青春洋溢,活脫脫一個仙子模樣。

劉妃笑道:“到底是髫髫容色傾城,這模樣叫人心裡喜歡。”

“是啊是啊,這‘金風玉露’姿態嬌柔,討人喜歡,是牡丹中的第一流了,卻不及昭柔殿下萬一呢。”坐在下首的嬪妃也跟著一並笑道。

昭柔到底是千嬌萬寵的小孩子心性,聽到彆人可勁誇她,雖然心中高興,卻竭力抿著嘴不讓心裡這點小得意露在臉上,連忙捧起邊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卻到底是眉毛上飛,顯出了一絲驕傲來。

“哎喲,快彆誇了,誇得她都飄飄然了。”甘貴妃用手指遮住嘴,一雙眼睛眯成了縫,“這‘金風玉露’雖然是‘花王’之下第一品,但到底是陛下的‘花王’才是第一流啊。”

劉妃邊上的安華公主是個直腸子,聽到甘貴妃說“花王”便對著一邊和她同母所生的六公主安平小聲道:“花王?我聽人說,父皇把一盆送去給大姐姐了。”

偏生她自以為聲音小,彆人卻聽得清楚。

安平公主連忙狠狠掐了她一把。

“哎喲。”安華被掐了一下,兩個眼睛頓時淚汪汪的。

坐在上頭的昭柔公主原本臉上帶著笑,一聽到她的話,頓時一張臉就陰沉了下來。

她咬了咬嘴唇,張了張嘴,才擠出點笑:“大姐姐軍功卓絕,自然配得上父皇賜她‘花王’一品。”

甘貴妃看著她這幅眼圈紅紅的模樣,隻好歎了口氣,舉起手中的白玉杯來:“這是內造的甜酒,諸位妹妹不要拘束呀。”

好歹才在一片應和之中,將這尷尬給抹了過去。

作為引起尷尬的那個人,安華公主坐在一邊渾身不自在,忍不住伸手拽了拽妹妹的袖子——她們兩個一母同胞,是雙生子,妹妹生的性格謹慎,寡言少語,姐姐卻是個直腸子,安平經常因為擔心姐姐說錯話,所以一步不離的跟在姐姐身邊。

兩人可謂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了。

安平扶著額頭,對劉妃道:“母妃,孩兒覺得頭暈。想和姐姐去外頭醒醒酒。”

劉妃也巴不得她倆先撤出去,便起身替兩個女兒告假,好在甘貴妃也沒有為難,直接放了兩人出去。

兩人走到禦花園,五公主才拉著六公主的袖子,滿臉委屈巴巴:“妹妹,我知道我說錯了……”

六公主歎了口氣:“阿姊,你這樣,以後嫁出去了,我不在你身邊你怎麼辦啊。”

五公主嘴唇一嘟:“反正我們母妃是妃位,駙馬也肯定是出身清白的人家,我倆把公主府挨著建不就好了?”

六公主伸手掐了一把姐姐的嘴:“你這想得美極了。”

五公主拍開妹妹的手,剛想還擊,卻發現妹妹的目光追著一處遠去了。

安平繞開了自己的姐姐,一路小跑著往禦花園的湖心亭趕去。

“小妹安平見過長姐。”

李安然原本是在湖邊喂魚,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往湖裡撒魚食,看著那些為了爭搶一口魚食而拚命攪騰的錦鯉,再慢慢理順自己心中的那一點情緒。

這邊喂著魚,那邊卻有人來給她請安。

她扭頭看了看這個對著自己肅拜的女孩,年未及笄,雖然不算絕色,卻也有幾分靈動可愛。

“我記得你是劉娘娘那對雙生子中的妹妹吧?”這女孩兒細心,擔憂自己認不出她來,便把自己的封號也一起說了。

這樣也免了兩方尷尬。

安平眼裡帶著羞怯的笑意:“小妹今日讀書有些疑惑,可又不敢去問四姐姐,正好今日吃多了酒出來吹風,可巧遇到大姐姐了,便想問大姐姐討教。”

李安然拍了拍手:“什麼疑惑呀?坐下來吧,說來聽聽。”她臉上帶著笑,眉眼彎彎,並沒有安華想象中那麼難以親近。

安平和安華在宮門之變的時候年紀還小,對當初的那些事沒有什麼記憶,當時的劉妃位份又還低,所以兩人同李安然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接觸,再到後來,她們也就隻有從彆人的口中聽到這位“大姊姊”的功績了。

“是《後魏書》裡提到的‘熟讀《論語》方可治天下’。這句話是魏朝名相趙王孫所說,可是小妹思來想去,還是無法理解,為什麼熟讀了論語,便可治天下了呢?”安平開口的時候有些踟躕,生怕被李安然嗤笑見識短淺,連這也都不明白了。

李安然看著她,目光閃動,笑道:“魏朝是胡地起家,重武而輕文,擅戰而不擅文治,”她說話速度很慢,非常耐心,“他們從北方一路南下之後,南方的土地當時被諸多的儒門世家把持著,想要在南方站穩腳跟,就必須得到這些世家的認同——怎麼認同呢?”

李安然沒有把話說完,反而轉過來詢問安平。

安平吞了一口吐沫,心口砰砰直跳,思忖一會便小心翼翼開口道:“把、把自己也變成儒學大家。”

“也不一定,做做樣子,讓人覺得‘他和我們是一夥人’也就成了。”李安然意識到這個妹妹有些緊張,便不再盯著她看,笑著拿起邊上的香薷飲喝了口,“樣子做出來了,對方也好接受一些,加上魏朝當時初立,北方儒生文臣的地位不如武將,趙王孫在獲取南方世家的認同之後,又將儒家治國的那一套反哺回北方,提高儒生、文臣的地位,才讓魏從一個南方世家口中的‘蠻夷之邦’,成為了新的中原正統。”

“所以,治國的,並非是《論語》,而是趙王孫審時度勢,能屈能伸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