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5(1 / 2)

“坐吧。”李安然伸手讓了一下已經換好衣服的阿史那真。

後者年紀不大,看著也就弱冠上下,可能更小一些,穿著太學士子的衣服,反而多了幾分弱質。

後者在李安然對麵坐下。

李安然看了一眼他臉上的表情,笑道:“左賢王並不服氣呀。”

阿史那真道:“祁連弘忽表麵上是設了一個公平的賭局,其實我怎麼樣都是輸的。”

李安然笑了:“對。”

阿史那真氣結:“殿下如此,難道不是勝之不武嗎?”

李安然笑了:“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還要捧這個場呢?”

阿史那真見她兩眼彎彎,一副欺負什麼幼崽子的模樣,深呼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自己心中的不忿:“因為殿下沒有給我彆的選擇。我若賭,必輸。我若不賭,就更是坐實了祁連弘忽戰無不勝,人人畏懼的威名。”

李安然道:“左賢王是聰明人,自然應該知道,此局目的不在說服你。”即使當時沒有想到,現在也應該咂摸出味道來了。

阿史那真沉默,過了一會之後才不情不願道:“殿下設下此局,難道隻是為了考驗真的心性和品德嗎?”

李安然淺笑:“這就得左賢王自己去思考了。”她從邊上拿出了一捆用麻線捆綁起來的書卷,放到了阿史那真的麵前,“本王真正用來說服左賢王的,是這個。”她將這捆書卷推到了阿史那真的麵前,“左賢王通漢文,應該無礙吧。”

阿史那真盯著麵前書卷,一時遊移不定。

仿佛在他麵前的不是一捆書卷,而是什麼洪水猛獸一般。

他的內心確實充滿了矛盾。

對方儘可以把自己以“違旨不尊”的罪名,直接命令穆勒可汗將自己誅殺,事實上如果不是她提出要活的,自己可能真的已經被穆勒可汗割下腦袋直接獻給她了。

阿史那真想起那杯下了藥的奶酒,心裡除了徹骨冰寒,其實更多的還有後怕。

李安然推了一下書卷,伸手示意了一下,催促他打開看看。

阿史那真終於還是打開了捆著卷軸的麻繩,從上頭打開了第一卷。第一卷紙張略略有些陳舊,看上去大約是十多年前的紀錄,上麵用詳細的筆觸記錄著十年前東胡和大周接壤的邊關六鎮人口變遷、受天災次數,賑災之後又重新統計死亡了多少人,留在邊關六鎮的又有多少人。

記錄內容雖然繁雜,但是條理清晰、事無巨細。

十年……正是李安然開始接替父親坐鎮邊關六鎮,對著前來侵邊的東胡迎頭痛揍的時候。

十年以來,大周對著東胡的戰役贏了一場又一場,邊關六鎮的規模越來越大,逐漸開始以燎原之勢蠶食草原汗帳的統治。

阿史那真的手心逐漸被汗水浸濕,他翻開每一冊書卷,一開始還會將書卷重新卷好,到了後麵,隨著他翻閱的速度,這些書卷都被他丟在一邊,隻是為了看下一卷書裡的內容。

這些記錄,日複一日、幾乎都是同樣的條目。

依附於大周的東胡部落,被留在六鎮的統治之下,逐漸並入大周的六鎮互市之中,用牧畜來換取鹽、茶、還有平價的糧食。

阿史那真是知道的,作為東胡的左賢王,他幾乎從來沒有挨過餓——而在東胡和大周的邊關,因為大周和東胡多年敵對,大周不允許鹽茶糧流入東胡,每次天災一來,東胡下層就會有不少人餓死。

闕則部的地盤並入大周之後,書卷上多了一項記錄——每年東胡部族誕生的新生兒、活下來的數量。

在六鎮統治之下的這個數量,逐年攀升。

“殿下如何記錄這些數字?”他抬起頭來,有些狐疑、不可置信的看著李安然。

“赤旗軍中有不少精通術數的小官吏,戰時他們是驍勇善戰的兵,無戰之時,他們就是騎著馬在六鎮每年記錄一次人口的文官。”李安然也不在乎,直接就說了出來,“左賢王接下來,估計是想要問我,既然識文斷字,為什麼會在軍中做兵,對吧?”

阿史那真張了張嘴,想否認,卻又很想知道緣由,猶豫了一會還是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我教的。”李安然笑道。

她完全不怕彆人把自己治軍這一套學了去,因為彆人即使有她的方法,也未必有她的勇氣和耐心。

在這個時代,“識字”是奢侈品。

不會有人教下一刻就有可能在戰場上殞命的小兵“識字”——因為吃力不討好,上一秒辛辛苦苦教他認字,下一場戰役,他就可能折損疆場。

李安然廢除了軍營之中的“樂營”,用識字和軍中競技,重新定義了軍營之中消磨精力、犒賞士兵的方式。

阿史那真看著滿臉慵懶的李安然,突然感覺像是一道細細的雷從天靈蓋裡灌進去,走遍了全身一般。

“左賢王慢慢看,孤有的是時間,等你的回答。”

……

紅玨沒有伺候在李安然的邊上,因為李安然的要求,她守在書房外麵。

榮枯有些擔憂李安然,雖然他知道李安然不會把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之下,但是他還是忍不住等在了書房外麵。

紅玨看著皺著眉頭的俊美僧人,笑道:“法師不用擔心殿下,她做什麼心裡都是有數的。”

榮枯沉默了一會,掐著佛珠反而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施主……為什麼跟隨大殿下呢?”

紅玨嘴角掛著盈盈笑意,似乎在想什麼,卻又顧左右而言他:“法師知道嗎?赤旗軍是大周第一支沒有樂營的軍隊。”

榮枯知道“樂營”是什麼。

他掐著佛珠,安靜的聽著紅玨接下來的話,對方抬起下巴,顯出了一絲孤傲和倔強來:“我從未見過大殿下這樣的人。明明什麼都知道,偏偏什麼都要去做。最奇怪的是,她居然還能做成。”

“我跟著殿下,就是想看看她到底還能做成多少事。”

榮枯低下頭,思忖了片刻,隱隱猜到了紅玨的出身,卻沒有說話點破,隻是側耳傾聽,一派溫柔慈悲模樣。

陳紅玨是“樂戶”出身。

樂戶、樂營,隻是好聽的遮羞布,遮不住裡頭散發出來的腐臭氣息——誰都知道在赤旗軍成軍之前,樂營是拿來做什麼的。

將軍來了一個又一個,沒有人管過樂營裡那些被誣陷犯了罪的女人到底是怎麼活、怎麼死的。

——直到李安然接手邊關六鎮。

紅玨記得自己遇到大殿下的第一天——她快死了,渾身的病、渾身的痛、奄奄一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爬出樂營的,她隻是覺得自己就算是要死,也要死在外麵,不要死在最陰暗、潮濕、臭蟲遍地的地方。

要死,也要死在朗朗天光,□□之下。

有車輦在自己的麵前停下了。

車輦上的人遮住了光,紅玨趴在地上,儘力昂起了頭,隻模模糊糊看到天光給車輦上的貴人鑲了一道金邊——比廟裡的菩薩還漂亮。

“把她帶回去吧。”

——大殿下當初可能是這麼說的,也可能不是這麼說的。

紅玨記不清了,隻記得自己喝著藥,問大殿下為什麼要救她。

那個正在批閱邊關六鎮相關卷宗的人沒有抬頭,隻是回了她一句:“你倒在我車輦前麵了。”

“這麼好的藥,拿來救我一個什麼都不會、對貴人也沒有用的妓子,不覺得虧嗎?”紅玨捧著碗,藥燙的她手心一陣陣疼,疼到心裡,苦到眼窩裡。

“現在沒用,說不定以後會有呢?”那年幼的貴女終於抬起頭來,對著紅玨笑了一下,“天下向我求救的人有千千萬,你隻是恰好倒在了我的車輦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