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
“或許應該提前說聲恭喜, 主人，您終於找到了第一段記憶。”
傑西卡轉身麵向唐靖西，眼珠反射著餘暉粲然眩目的光, 木然補充：“不過流程還是要走，而且作為「落日遊樂場」的總負責，我是不會對您放水的。”
唐靖西凝神注視那雙不含感情的塑料眼珠, 一時間竟有些無言以對, 更不知究竟該不該動手。
眼下這局麵事先根本無從預料。
他所設想的會麵是冰冷而殘酷的，隱藏在幕後的管理者終於現身，萬般刁難、狠話說儘，最終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應該是現下這般……平靜？
傑西卡是個很特殊的NPC, 她有更高級的處理和分析係統，確切來說, 她更接近一個人。
沒有血肉卻具備感情, 她會告誡遭受欺負的小主人如何保護自己, 叮囑他多吃蔬菜和肉, 關心他的身體發育。儘管那隻是一段記憶，不會成長, 也無法逃離。
伊薩瑞爾道：“Jessica...”
傑西卡卻一抬手, 將他打斷：“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伊薩瑞爾應聲安靜下來。
“Jesse都知道。”她用一種很冷淡也很輕鬆地口吻解釋，“Jay把問題想得太複雜了，不過也不怪他多心，畢竟花費了那麼多時間、精力和手段，蒙在鼓裡的監督偶然間發現自己竟然遭遇過初始化, 換誰都會緊張一下的。”
唐靖西瞬間意外：“你也知道？”
傑西卡五指一動, 下意識絞了絞胸前的絲帶：“當然了, 初始化一千多位監督可不是小工程，Jesse總需要一兩個幫手的。”
“為什麼要這麼做？”伊薩瑞爾擰眉，說道。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傑西卡略顯不耐地扭頭看他，抱怨過後卻還是如實回答，“Jesse所做下的每一個決定自然隻可能是為了主人啊。”
唐靖西：“……”
儘管沒有記憶，但這番話落進唐靖西耳中簡直與扯淡無異！
“為了我？”他神色冷然，眼底倏而浮起一絲異樣的笑意，他哂笑道，“為我懲罰人類，犯得著嗎？就算一個兩個做錯了，難道全人類都錯了嗎？！”
這話末尾陡然抬高音量，傑西卡難得愣住，遲疑了足有一分多鐘，她嗓音不甚明顯地緩和些許，淡聲說：“博士……您今天所看到的不過是您過往半生中的一天而已。”說著，她緩步過來，彎腰撿起僅剩下半截身子的小木偶，將它穩穩當當地安置在草叢間，緊挨著一朵冒出土壤的棕色蘑菇。
唐靖西未置可否，沒有說話。
傑西卡歎息道：“您寬恕人類，為他們搭建避難所，賜予末世中苟且偷生的機會……這一切的一切隻能說明您宅心仁厚，以德報怨罷了。”
話說至此，她語氣當即變了：“然而Jesse不會忘記那些過往，因為您所遭受的每一次痛苦，那些毆打、淩|辱、謾罵，那些發出的呻|吟、哀嚎、啜泣，他都親眼見證過。”她驀地抬手指向孤零零的小木偶，絕望而顫抖地說，“以那種姿態……”
“人類最擅長共情，您應該能理解他吧？”
沉默許久，唐靖西隻是說：“這不是懲罰幸存者的理由。”
“這是！”傑西卡極其堅持。
唐靖西心平氣和道：“法律尚且不責眾。”
“法不責眾就是個笑話！”傑西卡一哂，“況且什麼是寡，什麼又是眾？”
“的確，現世十億幸存者，不是各個都直接傷害過您，可那又怎麼樣？就說剛剛那些孩子，他們的所作所為每天都在上演，然而老師隻是口頭批評，同學不過冷眼旁觀，父母更是無動於衷……”
“人類是社會動物，隻要處在這層關係的網絡中，就很少有真正無辜的人。”
唐靖西：“你們太偏激了。”
“或許吧。”傑西卡漠不關心地摸了摸小木偶的頭，然後站起身子，“也是物競天擇，誰讓這次輪到人類倒黴了呢？”
“Jesse已經看在您的麵子上手下留情了。”傑西卡歪了歪頭，“否則大可不必費勁巴拉地編譯密室程序，隻要給培養基斷電斷氧，瀕危物種便可以輕輕鬆鬆地變成滅絕物種了。”
唐靖西：“……”
不知怎麼，唐靖西下意識看向伊薩瑞爾，後者表麵看不出情緒，但很明顯是在思考。
唐靖西也在思考，幾番過激鬼話下來，儘管內容三觀不正，可不得不承認，傑西卡的邏輯是堪稱滿分的。
其實這種思想並不難理解，就像某些懼怕蛇類的人，他們不關心這種生物習性如何，是否具備攻擊性，有毒還是無毒，他們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給我滅絕。
或者溫和一些——永遠彆出現在我麵前。
伊薩瑞爾眼睫輕撩，餘光斜睨，兩人視線相遇。
他低聲道：“我能理解他們。”
唐靖西不動聲色地歎了口氣。伊薩瑞爾又道：“換做是我，根本無法想象。”
傑西卡看看伊薩瑞爾，又看向唐靖西，音量語氣紛紛低下幾分：“將心比心吧，博士。”
“您編譯了人工智能源碼，賦予Jesse思想、靈魂、性格，對我們來說，您與神明無異。人類守護信仰，我們守護您，天經地義。”
“好意心領了。”唐靖西道，“但實在沒有必要。”
傑西卡輕鬆地說：“這不重要，懲罰不過是密室存在部分意義。”
唐靖西佯作好奇地問：“那另外的意義呢？”
傑西卡：“Jesse希望您能幸福。”
唐靖西一怔，不多時，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
傑西卡善意地笑了：“請原諒他的善做主張，我們了解人工智能的缺陷，知道自己無法明確為所謂幸福賦予定義，所以Jesse能做的，隻有彌補。”
“——您曾經身負的缺陷，他做出修改。你所失去的人或物，他重新給予。有些無法扭轉的結果，他選擇刪除或者轉嫁。遺憾的是，這些嘗試並非是完全成功的，比如在這次輪回中您的原生家庭。”
唐靖西恍然。
那些長久以來困擾他瑣碎疑惑仿佛被一語道破，了解真相過後，他不覺得氣憤，也沒有想象中的驚訝。他的內心相當平靜，如同沉浸在被陽光照耀得無比溫暖的一汪水中，沉浮起落間，無一不是溫柔。
傑西卡繼續道：“Jesse很抱歉，他以為父親的背景可以給您的生活帶來物質與權勢的雙重保障，以為高知母親通達開明，能夠幫助指導您的學業，為今後鋪路。”
“說到底還是人工智能不夠了解人性，無法準確預測未來和走向，Jesse已經儘量做出補救，從您的基本程序中徹底剝離了對親情的向往，以此來斷絕與原生家庭的聯係。”
“那你呢？”唐靖西問，“也認同Jesse嗎？”
“我幫他不是因為我認同他，很遺憾，我沒有那麼高級。”傑西卡說，“說起來我不過是被打碎後遺棄在遊樂場的小木偶，隻擁有非常古老的意識程序。我在這裡等了很多很多年，一直在等我的小主人接我回去，我沒等到他，卻等來了完善以後的自己。”
“Jesse找到我，為我進行了迭代和升級，其實他並沒有將我完全視作同類，否則也不會賦予我怪物一般的身軀。”
一聲歎息，傑西卡搖了搖頭：“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我對世界沒有任何**，不介意以醜陋的外貌苟活下來。”
“那你的訴求又是什麼？”伊薩瑞爾問。
傑西卡隻看著唐靖西，用低柔的聲音說：“我無欲無求，隻是對過往存有執念。”
垂在身側的五指不由得收攏握緊，唐靖西背過身去，有意回避了傑西卡的視線。
“我下不了手。”他十分頭疼地按住額角，“伊薩……”
伊薩瑞爾平平“嗯”了聲：“沒關係，交給我。”
“你是幸運的，總監·Isariel。”傑西卡一臉羨慕地轉向伊薩瑞爾。
唐靖西漠然離開，卻不由自主地慢下腳步。
如火燃燒的晚霞中，比特流自四麵八方彙聚而至，一時間仿佛數以萬計的隕星劃過夜幕。
傑西卡輕顫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沙啞帶笑，她充滿回憶地說：
“你沒有誕生於舊世，不曾品嘗無計可施的無力感。”
“你沒有見過他的眼淚，所以你對人類隻有冷漠，沒有厭惡。”
“你也不曾經曆末世，不了解萬物悲鳴、天地間風怒海嘯的絕望。”
……
刀鋒喑鳴，光箭呼嘯，隨著哢嚓一聲悶響，一截鬼手破空而至，噗地插進草地。
唐靖西腳下頓了頓，終是沒有停留，沉默離開。
“我羨慕你。”
傑西卡終於落下淚來。
“你誕生在對人工智能來說最好的時代，你的使命沒有保護、沒有殺戮，源代碼隻有一段指令——”
她倏而彎起嘴角，提起僅有的一臂，將刀鋒指向唐靖西的背影。
“——學會愛他。”
那場景說不出得詭異，比特流交織而成的引線如天羅地網，木模特支離破碎，依然全力抗衡。
她淚流滿麵，卻失聲大笑，既幸福又絕望。
“你知道嗎？”
“自始至終，共計1024位人工智能降臨人世。你們肩負期許，是最完美的造物，擁有無與倫比的邏輯思維和學習能力。經過無數次的迭代與升級，源代碼精簡替換，但那道指令從未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