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時,陳惠紅準時醒來。
似乎是沒適應身邊還躺了個小孩,陳惠紅起來後第一反應就是吃樹皮然後離開,差點一腳踩在惠娘身上。看見惠娘後還後知後覺的反應了一下,才想起昨天晚上確實有這麼個人。
見惠娘遲遲不醒,陳惠紅等了一會兒後就覺得不耐煩,先一步離開,找到昨天發現的廢井,開始打水。
這一路上陳惠紅找到的大多數井都是完全乾涸的,井底滿是塵土和泥沙,一滴水都打不出來。
少部分沒有完全乾涸的,水也少得可憐,薄薄的一層出水速度還趕不上蒸發,隻有晨間才能打出一絲渾濁的汙水。
可見旱情之嚴重。
陳惠紅打了三四次,才從井裡打出淺淺一層渾濁不堪的井水。沒有容器裝,她就直接拎著桶往回走。
得虧經過這口廢井的難民沒把麻繩和破桶也一起帶走,不然陳惠紅還要現搓麻繩然後找個桶。
等陳惠紅回去的時候,惠娘已經醒了,坐在地上發呆,神色木木的像個木偶娃娃。看見陳惠紅走來,惠娘興奮地從地上爬起來有些踉蹌地向陳惠紅跑去,和昨晚堪比喪屍學步的蹣跚模樣形成鮮明對比。
“姐姐!”
“水。”陳惠紅言簡意賅地道,把桶往地上一放,“有點臟,等它沉澱一會再喝。”
說完陳惠紅就坐下了,惠娘也聽話地點頭坐下。
“姐姐想問我什麼?”惠娘知道,陳惠紅是有事要問她。
“你們逃荒都往哪兒逃?”
惠娘低著頭想了想:“一開始娘說往北邊逃,聽說北邊旱情沒有我們這邊嚴重,還下雨,麥子的價格還沒到20塊大洋一石,去那邊賣身種地不用借印子錢買糧,沒準還有口飯吃。”
“可是爹不同意,說北邊在鬨兵災,死了好多人,響馬也多,半路上可能就死了。雖然越往南旱得越厲害,但是我家有位親戚在臨縣做木匠,投奔過去也能有口飯吃。”說到這裡,一直低頭的惠娘抬起頭悄悄看了陳惠紅。
陳惠紅在想自己的事情,完全沒有注意惠娘,問:“你們去臨縣了?”
惠娘搖頭:“臨縣鬨鼠疫,死了好多人,我家的親戚也死了,疫病嚴重的村子都被一把火燒了,沒人敢靠近。”
“我也不知道爹娘要去哪兒,可能去北平,也可能去秦地。不過路上我們聽其他人說秦地那邊也旱,可也有人說北平不讓災民進城都攔在外麵。我爹想扒火車去南方,但好多人都摔下去死了,還有人直接被槍打死了,我爹怕弟弟摔死,就沒扒。”
“逃荒的人多嗎?”陳惠紅問。
“多。”惠娘肯定地點頭,“都旱了三年了,冬天不下雪,春天不下雨,最開始還有點收成勉強能活命,去年麥子絕收連種糧都沒留下。”
“麥子絕收了,租錢要照付,稅也要照繳。我們村好多人家都跑了,我家有四畝地,那四畝地是要留著給弟弟成親的,爹舍不得地才一直沒跑。”
“去年為了交稅把大姐賣了,原本想著沒準今年是個好年。沒成想今年從開春開始就沒下雨,實在活不下去了,爺奶怕拖累,隻吃觀音土吃死了。”
“上個月爹娘把爺奶埋了,賣了地,帶著我和弟弟一起跑了。”
“其實去年爹本來是想把我一起賣了的,娘說我吃的少,又能乾活,再大一歲賣的錢多,就留到了今年。結果今年人牙子上門的時候嫌我長得不好看,浪費糧食,不收錢都不要。”惠娘的語氣淡淡的,就好像在講述一些平平無奇的事情。
“隔壁的春姐姐長得好看,人牙子收了,給了兩袋麥子。人牙子說要把她賣到北平去,春姐姐可高興了,把她的紅頭繩留給了我,跟我說她去北平沒準可以吃上白麵饅頭,運氣好還可以吃上大米飯。”
“姐姐,你知道白麵饅頭是什麼味道嗎?我們村隻有張地主才可以吃上白麵饅頭,我有一次瞧見了,可白可軟了,肯定比天上的雲還要軟,他們都說白麵饅頭是甜的,不用加糖也是甜滋滋的。”
“知道。”陳惠紅道,“白麵饅頭也不白,麵也不白,灰色的,不甜。”
陳惠紅的實誠讓惠娘有些幻滅,但惠娘還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很明顯,相較於惠娘全靠想象的描述,陳惠紅的話更真實。
想到陳惠紅居然吃過白麵饅頭,惠娘看她的眼神就越發尊敬,小心翼翼地問:“姐姐,你是城裡的小姐嗎?”
陳惠紅沒回答,惠娘就當她默認了,繼續問:“春姐姐去省城當過使喚丫頭,她說現在城裡的小姐都學申城,穿洋人的衣服,吃洋人的菜,還上洋學堂學洋文,你們城裡的小姐也吃白麵饅頭嗎?”
陳惠紅被噎了一下,道:“吃的,哪裡都吃饅頭。”
想了想,陳惠紅還補充道:“也吃飯。”
“米是白的。”
惠娘好奇地問:“城裡的小姐也逃難啊?”
“……逃,都逃。”
惠娘點點頭:“春姐姐也和我說過,她之前伺候的那個人家的老爺死了,家裡人就都逃了。幾個姨娘搶了好多珠寶首飾,春姐姐還撿了一個銀簪子,可惜被管事的發現搶走了。”
見話題越來越偏,陳惠紅主動開口問:“人牙子沒把你買走,為什麼你爹娘逃荒的時候還帶上你。”
這個問題可以說是相當紮心,直接把惠娘問沉默了。
過了好久,惠娘才小聲說:“娘說,她舍不得。”
“反正我吃的也不多,還會找吃的,路上能照顧弟弟,不如帶上我,萬一……我也有用。”
“你知道怎麼找吃的?”陳惠紅看著惠娘。
惠娘連連點頭:“知道,我可以從地裡挖草根,我會找蟲子,我還會找水,耗子洞我也會找。有的時候運氣好不光能找到黑耗子藏的糧食,還能抓到耗子。”
“雖然很多河都乾了,但總有的地方還有水,旱得再厲害,井往下打總能打出水來。”說到這裡,惠娘又悄悄打量了一番陳惠紅,“姐姐,你好像沒有儲水的罐子。”
“碎了。”陳惠紅敷衍地道,“接著說。”
惠娘想了想,補充了句:“要不是糧價實在太貴,說好的賑災糧一直沒看到,今年又額外加了稅,我爹也不至於把田賣了往外逃。”
“我知道。”陳惠紅淡淡地道,“我知道你們人……鄉下種地的莊戶,家裡有田的算條件不錯。很多都是無田租地主家的田,交不上來租子就借地主的印子錢,利滾利,一直到家破人亡賣兒賣女為止。”
說完,陳惠紅還補充了一下:“我在茶攤上聽人說的。”
“你現在要去哪兒?”陳惠紅問。
惠娘有些茫然,又有些期待,用小鹿一般的眼神小心地看著陳惠紅:“我不知道要去哪兒。”
“姐姐,我能跟著你嗎?”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兒,你跟著我沒有用。”陳惠紅道。
“那…我可以跟著嗎?”
“隨便。”陳惠紅仿若一個無情的遊戲玩家,對NPC的心酸過往毫不關心,隻關心自己的任務進度。
雖然她好像沒有什麼任務需要趕進度。
“謝謝姐姐。”惠娘歡喜地跟在陳惠紅身後,讓自己的影子完全融進陳惠紅的影子裡,仿佛這樣會很有安全感。
“姐姐,你叫什麼呀?”
“我叫……紅娘。”
“那姐姐你姓什麼呀?”
“你姓什麼?”
“我姓陳。”
“真巧,我也姓陳。”
“那姐姐,你要去哪裡呀?”
“不知道。”說到這個,陳惠紅停下腳步,問,“哪裡…人多,還安全?”
惠娘想了想:“北平。”
“之前皇帝老爺就住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