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姣越發覺得這個世道讓人難受,這時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為何停車?”

“女公子,前麵的張府在抄家。”

“抄家?”

程姣撩起車簾,發現果真如車夫所說,張府門前有許多官兵進進出出,三皇子背著手站在門口,他旁邊的錄官拿著筆在雪白的紙張上記錄些什麼。不知道是三皇子對視線敏感還是彆的,他突然回了頭,同馬車裡的程姣對上視線。程姣有些不情願的下了車,對三皇子行禮問安。

“臣女程姣,見過三殿下。”三皇子頷首回應,身邊的錄官紛紛給程姣行禮。

“見過厲陽君。”

“各位大人辛苦。三殿下,這張家是犯了什麼事被抄家?”

“你不知道?”見程姣確實不像清楚的樣子,三皇子又淡淡道:“這幾家的女兒,都是害程少商落水之人。五妹有恃無恐,因為父母是當今帝後,她的玩伴敢在宮裡害人,那必是仗著家裡了。因此,父皇將她們父兄的官職功祿都撤了,沒官職的就罰錢抵數。本皇子現在就是抄沒他們的家產,讓這幾戶都好好在家反省,以後耕讀度日,也不是壞事。”

程姣聽了,身上突然一陣寒顫:這就是至尊夫妻,這就是權勢。少商能報仇還不受責罰全是因為淩不疑,而聖上疼愛淩不疑比皇子更甚。聖上如此向著淩不疑,不單是因為疼愛他不會造成皇權與勢力的偏移,還有對霍氏滿門的愧疚和憐惜。愛屋及烏,對少商才會優待。可是,如果哪天淩不疑厭了少商呢?她有些不敢想象。

要知道程家與這些害少商的女孩們家世相差不大,程父和蕭夫人殫精竭慮,拚搏掙紮了十數年才得到今日的地位,為此不惜舍棄了少商。而這些,她都是看在眼裡的。帝後輕描淡寫,就將人家可能半生的奮鬥都化作了齏粉,決定幾家人的榮辱就如挑菜飲漿般,三皇子還覺得很正常。

“.....那倘若她們的父兄中確有才能的,豈不被連累了。”程姣知道她不該開這個口,應該拍手叫好,可她忍不住。

三皇子驚奇地看了程姣一眼:“沒教好兒女,便是這個下場。連坐之罪難道是鬨著玩的麼?前朝沿襲先秦之法,動輒剜眼剔骨,削足黥麵,可比如今酷烈多了。父皇還是責罰的太輕,換做是吾...”

三皇子雖未說完,程姣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她頭一次直麵皇權的威嚴與慘烈,胸中仿佛有什麼東西被壓得粉碎——她可能永遠都無法習慣這個時代,她與他們終究是不同的。

一直以來,她用透明的殼子罩住自己,以為少聽少看就會少一分不甘和失望。可在這個時代,納妾是正常的,就像你去金店多買了一件首飾;在這個時代,公主弄死幾個宮人和宮女,乃至朝臣之女都是正常,古代不是法治社會,也沒有什麼‘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說法。

“程姣,你怎麼了,臉色蒼白。”三皇子不明白身旁的人怎麼一臉絕望的表情。

“沒什麼,就是突然明白了,為何阿母同阿姊十幾年不見。一朝回家,對阿姊不是噓寒問暖而是嚴厲管教。”

三皇子雖然對少商很看不下眼,但覺得其母蕭夫人是個難得賢惠的女人。

“不安於室何以安天下,你阿母是個有大才的賢德女子。”

“殿下當真與那些俗人不同呢,她們就隻會說我阿母一個女子上戰場,定是粗鄙得很。”

“愚蠢婦人,她們懂什麼。在吾看來,你阿母在天下女子裡都是一等的賢惠。”

在三皇子看來,蕭夫人細心籌謀妥善安排,終於與夫婿將程家從一個鄉野小戶扶助成像模像樣的官宦貴胄之家。

他是親臨過戰場的,知道什麼是刀槍無眼,看過什麼是屍山血海。蕭夫人數次挺著大肚子還支持丈夫親赴水火,不能不叫人肅然起敬。事業上全力支持夫婿,子女教育也沒有落下,程家的兒子上進還無世家子的惡習,女兒聰明識大體還不任性,這樣一個能推著家族往上走的婦人,可不多得。

“多謝殿下誇讚,臣女不打擾殿下,先行告退了。”

“今日各處都有查抄,有些地方設了路障,吾叫人陪著你也好方便通過。”

程姣心中裝著事,自然沒看到那些錄官們八卦的表情。

“臣女還有去幾家送禮,暫且不歸家。”

“送禮?”

“隻是些紙張而已,陛下給了我封號,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我也有責任讓他人了解到紙的好處在哪裡。”

三皇子點點頭,他喜歡程姣這樣的態度,便派了手下的人跟著程家的馬車。見三皇子如此,程姣也隻能硬著頭皮去各家送禮。如袁家這樣的世家豪族,早就收到了禮物,如今程姣送的隻不過是程家交好的武將之家。她如今有了封號,各家便不能當成小輩來對待,原本叫程姣賢侄女的幾個將領一身不自在,她也隻好就拜訪了一家,之後都叫下人送去。

幾日之後,都城開始流行用紙張寫字,紙質輕又方便保存,寫出來的字多又清晰。如今聖上已經讓宣室殿把之前的奏疏全部用紙抄錄一遍,並由三皇子監督。本是一樁小事,卻沒想到牽連出了貪墨案。

程姣被叫到廷尉府的時候更是滿頭霧水,袁善見早上登門的時候一身官服,笑容客氣的說請她協助查案,可貪汙案需要她協助什麼?等程姣去了廷尉府,看見擺在廳堂裡的一摞摞紙張時,心中隱隱約約有了猜想。

“這是...要我來分辨紙張?”

“陛下命少府監造紙,第一批紙張造出來卻耗費了不少銀錢。陛下覺得第一次,工人匠人不得要領,耗費些也是正常。可使用少府造出來的紙後,卻發現這紙與你之前進獻的大為不同,特命廷尉府徹查,是否有官員貪墨。”

程姣聽後努力平複才讓自己沒笑出來,現在紙張這東西正是新鮮的時候,這少府監貪墨什麼不好,偏偏要在紙上動手腳。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袁慎又道:“紙這個東西,現在已經不止都城中流行了。外賣的價格,非常可觀。”都城中的某些人雖然官職不大,但是非常擅長把握人心,或者說是溜須拍馬。袁善見除了程家送來的紙,還有彆人送的。

“叫我來不單是分辨紙張吧,那少府監沒反咬我一口,說我私心甚深,沒有交出完正的技藝方法?”

袁慎笑著發出微微的歎息:她還真是一點就透。

“既然你已猜到了,那袁某也不用多說了。”

“可否幫我向陛下進言,我想當眾向陛下展示。”

“當然,查清事實是我們廷尉府的職責所在。”

程姣想了想,又問道:“袁侍郎,這個少府監姓甚名誰,祖籍何處?”

“少府監姓劉名辯,他的母親乃是五公主的傅母。”程姣聽了心中冷笑,她還沒去找那五公主的麻煩,這五公主倒還不消停。紙的事情讓之前還猶豫的程姣反而下了決心,如果被鱷魚咬住了腳,用手去掰它的嘴,下場就是手也會被咬,倒不如用手撿起樹枝,刺傷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