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機睡了個午覺,一睡就是整個下午,臉色紅潤,晚上金子彥來了。
他臉色不好:“你一定要我看著你死?”
方機微笑:“要是連個送行的人都沒有,豈不是太過淒慘?”
方機把謝表拿給他看,金子彥打開:“憶往昔,抵足同眠,攜手共車,如親如故,如兄如弟。花之紅,不足百日,葉之鮮,難敵三秋。歎今朝,君臣誼,暗似漆,父子愛,薄如紙,月之盈,終有虧日,星之燦,必有隕時。”
金子彥把紙折起來:“我會交給他看。”
方機笑著看他:“彥彥,你要照顧好自己。”
“你能不能不要說這麼多話?”金子彥心情沉鬱,扭頭看那一盅酒:“我能嘗一口嗎?”
“不能,我嘗過了,真難喝。”
“我非要嘗一口呢?”
方機無奈,取根筷子伸進去一攪,濕漉漉的拿出來遞到金子彥麵前,金子彥伸出舌頭一舔,原來這就是鴆酒的滋味,苦、澀、辣……似乎還帶著點草腥味,真的是太難喝了。
他掏出一隻小盒子,拈出一枚蜜棗。
方機大笑出聲,笑出了眼淚:“彥彥,你叫我一聲爹,比這個糖棗子管用。”
金子彥笑不出來,他把蜜棗放到方機麵前:“爹,走好,我隻有這個可以送你。”
方機滿足地端起酒盅,把蜜棗放了進去,連酒帶物一起吞入腹中,又苦又甜的感覺,滋味難言。
很快他就倒了下去。
燈火裡,金子彥靜靜的坐著。
明知道是假的,明知道他是不死之軀,明知道他還會回來,還是忍不住,想哭。
這是一具活生生的軀體,陪伴他三年,在他心裡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眼淚不斷線的往下掉,打濕了衣襟。
耳邊傳來“哈哈”的笑聲,無比熟悉,無比刺耳。
他把臉使勁一抹,狠狠道:“你笑什麼鬼?”
那聲音道:“原來死亡是這種感覺,真奇怪。”
死去的,笑嘻嘻,活著的,哀哀啼。
金子彥含淚道:“說好的流星雨呢?”
天幕已暗,空中隻有幾顆暗淡的星子,若有若無的閃爍。不是說隻要他哭,就有流星降落嗎?
那聲音透著無奈和寵溺:“這有點難,送你彆的吧。”
一隻白色的蝴蝶出現在燈影下,扇著幾近透明的翅膀,飄飄閃閃的起舞。
金子彥覺得它像一隻飛蛾,無論它如何撲扇著翅膀在他麵前賣力的跳舞,他也沒看出美感來。怕它柔弱的翅膀灼傷,他把燈吹滅了。
屋子裡一片漆黑,這隻脆弱的生命沒有持續多久,它在黑暗裡飛了半刻工夫,便化作了虛影,消失了。
金子彥懷裡揣著方丞相的謝表,離開死一樣寂靜的方府。
戌時,皇帝還沒有入寢,他坐在前殿裡,聽著錦衣衛報回的消息。
金子彥徑直走進去,父子相視無言,金子彥把謝表呈上。
皇帝打開看了,麵上無半分動容,依舊折好了還給兒子。
金子彥忍不住失望:“父皇沒有什麼想說的?”
皇帝看著他略悲傷的麵容:“這是寫給你的。”
金子彥心口一震:“什麼?”
“朕不曾與他同過榻,不曾與他共過車,就是在亂時,也不曾與他稱兄道弟,朕與他,從來都是主子與謀士,君王與臣子的關係,你明白了嗎?”
抵足同榻,攜手同車,如親如故,稱兄道弟,花之紅,不足百日,葉之鮮,難敵三秋,月之盈,終有虧日,星之燦,必有隕時。
金子彥明白了,抵足同榻,指的是自己,攜手同車,也是自己,稱兄道弟如親如友,更是自己。飲下毒酒前,他還讓自己叫了一聲爹。
紅火與鮮靈,圓滿與燦爛,所有的美好都是方機與自己的過往,難道這是與他告彆?為什麼他要告彆?
三生三世從未有過的惶恐,將他全身凍成了冰,神智在霎那間出走。
“爹!”他失聲尖叫,轉頭跑出燈火輝煌的大殿,失魂落魄的樣子像個失心瘋患者。
皇帝驚愕的看著他的兒子瞬間陷入癲狂,他又驚又怒,忍不住在他身後大吼:“你管誰叫爹?!”
金子彥已經到了殿外,他大叫:“機機!爹!你出來!你跑到哪裡去了?”
四下寂靜,沒有他喜歡的流星雨,也沒有他嫌棄的白蛾蝶。
他的皇帝爹匆匆追出來,站在台階上瞪著他:“你爹在這裡!”
金子彥情緒平複下來,轉頭與他對視:“父皇早點休息,兒臣告退。”
東宮大殿的地上有一把白色的羽扇,好像是某一次方機過來喝酒遺落在那裡的。
金子彥把它拾起來,把灰塵拍乾淨,放在膝頭上把玩。
扯下一根羽毛,喃喃自語:“疼不疼?”
再扯一根冷笑:“機毛又禿一根!”
內侍們慌了,趕去乾泰殿稟告:“太子失心瘋了!”
皇帝匆匆趕來,隻見他的兒子坐在一盞燈下,懷裡抱著一把半禿的白羽扇,臉上流著淚,突然又綻出一個笑。
時不時朝半空吼上一句:“死鬼!死到哪裡去了?”
“誰叫你那麼煽情的,嚇死我了,你知不知道?非要把你扯禿了才高興?”
“方機機,你要怎麼賠我?”
“不要!吃藕,我要流星雨!”
皇帝腿腳發軟:“宣太醫!”
瘋了的太子看起來很高興,他站起來跳了幾跳,露出一種劫後餘生的笑:“父皇,我沒病,他又回來了!”
係統永遠是係統,他們綁在了一起。:,,,859821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