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勢的極速變化讓所有人都反應不過來。
人們眼神在祁念一和玉華清身上來回逡巡,再加上一個天機子,這三人在修真界都是極有威信的人,如今這樣的情況,讓他們一時不知道該信誰。
玉華清在看到結果時,臉色就沉了下來。
他雙目氤氳著濃暗的風暴,眼神死死盯著天機子,片刻後恢複成往日的樣子,鎮定一笑:“天機子閣下莫不是在開玩笑吧。”
玉華清一字一句道:“二十五年前,鬼穀、滄寰、青蓮劍派、孤山、西洲明家的掌門人齊聚仙盟,是你推演命盤,親口告知我們,天命者應劫而生,將於五年後,於中洲昱朝皇都西京降生。”
“她出生的時間、地點,與你推演所得結果半點不差,此事我們五人全都親眼所見,怎麼如今在閣下口中,又換了一個說法?”
玉華清語氣稱得上平靜,但人們卻莫名從其中聽出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來。
玉華清太高了聲音,質疑道:“聽聞早在南華論道時,天機子閣下就對這丫頭頗為青睞,但無論再怎麼惜才,也不至於如此顛倒黑白,混淆是非!”
“鬼穀千年傳承,以窺天命算天機而得名,向來深的修行之人的信服。這信服的緣由,便是天機絕不容有假。”
僅聽他的話,都能感受到雖然現在玉華清表麵上看著一派雲淡風輕,實際上已經快氣瘋了。
連表麵上的客氣都不願再講,祁劍主三個字也不叫了,直接脫口而出這丫頭。
玉華清的語氣比如今深淵之上的冰雪和寒風還要冷漠,他眼神沉下,頗具壓力:“天機子閣下,可不要因為一時心軟偏愛,壞了鬼穀千年以來的立足之本啊。”
玉華清話裡話外都是在暗指天機子為了包庇祁念一而故意在星盤上作假,改換了最終推斷出的天命之人的結果,強行將這個身份扣到他自己身上。
甚至還在暗示,天機子如此行事,是因為他們倆有私情。
玉華清說完,回頭看向因為他突然公開天命者的身份而慢慢靠攏過來的另外幾人。
當年天命者身份的知情者,滄寰墨君、青蓮劍尊、孤山道尊,還有明家的老太爺。
玉華清沉聲道:“諸位都是當年之事的知情者,二十年前,這女郎出生時,我等五人同時前往西京城,當時我們對於究竟該如何處置她還有爭議。”
事到如今,玉華清也不再藏著掖著,直接將他當年所有的想法悉數吐露,以此極力和天命者這個身份割席。
“那時我和明老太爺提議將她帶回仙盟嚴加看管,帶她長大到天機子批命中的年歲和修為時,就將她送往深淵獻祭。”
玉華清猛地轉頭,看向墨無書:“當年不同意我如此行事的,不正是墨君嗎,二十年前你就不願意送她去死,沒想到二十年後更加變本加厲,竟是直接連同天機子,演了這樣一出戲碼,著實可笑。”
他指著滿目瘡痍的戰場,啞聲道:“但我想殺她,難道是為了我自己嗎!?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犧牲任何一個人,但眼下的局勢,容不得私心。”
他再次對上祁念一的目光,略微拱手,沉聲道:“還請祁劍主,以大局為重。”
祁念一看著他演完這一出,嘴角露出一個不冷不熱的笑容。
她腳步輕抬,緩緩靠近,在和玉華清隻剩三步遠的時候,停下了腳步。
她將玉華清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看了許久,看到玉華清自己都不適,擰著眉不悅道:“祁劍主這是什麼意思?”
祁念一淡聲說:“沒什麼,就是很好奇,究竟什麼樣的人,才能說出這麼不要臉的話。”
玉華清怒極:“你——”
祁念一迎上他震怒的目光,輕聲道:“玉盟主,天命者為何會是你,你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玉華清眉頭緊皺,根本不知道究竟哪一環節出了漏洞。
天機子輕歎一聲:“玉盟主,天機子或許會騙人,但命盤不會。”
“這命盤上纏繞著的所有命線,都指向了你。”
天機子扯下眼前的星塵紗,露出那雙灰白的眼睛,第一次讓人看見了他的雙眼。
這雙眼並不是完全的黯淡無光,他眼底仿佛凝聚著某種玄妙的符號,仿佛一汪幽冷的沒有儘頭的深水,讓人不敢直視。
天機子輕聲道:“因為窺天命,泄露天機,我已經付出了這雙眼睛的代價。天機已定,若泄露天機的人說謊,隻會遭受更可怕的反噬,我這殘破之身,哪裡還遭受的住,方才我所言,句句是真。”
他眉頭微皺,空洞的雙眼竟露出一些微妙的情緒。
“但是,這並不代表,當年的推演命數的結果,就一定會和現在的結果一致。”
天機子歎息道:“命數,是會變的。”
不知為何,天機子說這句話時,祁念一突然感覺到紫府中已經許久沒有過動靜的天命書開始發燙。
懸在她心口的那支筆,似乎距離那本書更近了些。
玉華清怔愣一瞬,有些不能理解天機子的話。
命數是會變的?
他覺得荒唐不已:“哪怕命數是會變的,難道真就這般巧合,天命者從她變成了我?這未免也太過可笑!”
——“這並不是巧合,隻是你我在每一個選擇的關口產生的分歧,正好將我們推向了現在的局麵而已。”
祁念一抬眸,對上玉華清不屑中夾雜著驚懼的眼神,輕聲問道:“你還記得隱星嗎?”
玉華清臉色劇變。
圍觀眾人看著這一幕,更加不解。
為何祁劍主說出的這個名字,好像讓玉盟主非常害怕?
祁念一眼神幽深,她想起自己在夢中所見,隱星被一刀刀剖開血肉,剜下骨骼,最後在深淵邊高揚著頭顱縱身一躍的模樣。
“事到如今,玉盟主似乎還不知道,所謂天命者,究竟是什麼人。”
祁念一語氣低沉:“玉盟主也是進過雲中城,回答過白澤三個問題的人,對於一千年前白澤之死,以及深淵究竟是如何出現的真相,應該不陌生了吧。”
玉華清終於意識到了什麼,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臉色一寸寸沉了下來。
祁念一輕笑一聲:“深淵是由那五個弑神者心中的惡念和罪孽形成的,或許最初是這樣吧,但一千年下來,積累了整個大陸上所有的惡意,已經壯大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她靠近一步,逼視著玉華清,意味深長道:“玉盟主就沒有想過,一千年來,那麼多獻祭的天命者,他們獻祭究竟為何能夠鎮壓深淵,難道真的是那虛無縹緲的天命在起作用?”
祁念一輕聲道:“當然不是啊,天命者之所以能鎮壓深淵,是因為深淵底下那些東西,害怕他們的血脈之力,害怕他們身上屬於白澤的力量。”
玉華清目眥欲裂,強撐道:“那又如何,這與隱星有何關係!”
“你,又是怎麼知道這個人的!”
說到這個,天機子神情淡了下來,說道:“玉盟主,鬼穀除了窺天命之外,還有一門絕學,你或許不知道。”
天機子神色漠然,掌中出現一個光團,那光團出現後,緩緩上升到空中,而後光芒越來越盛,最後占滿了整片天空,。
七疏真人皺眉道:“這是……溯夢陣?”他說著,自己又搖頭否決了:“不是溯夢陣,但很相似。”
天機子微微頷首:“溯夢陣,隻能還原活人記憶中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但對已死之人卻是沒有辦法。”
“鬼穀的另一門絕學,是重現過去,哪怕是已死之人的也可以。”
天機子指尖在光團上輕點,光團徹底展開,顯露出內部和溯夢陣相似卻不相同的陣紋。
天機子麵無表情道:“玉盟主,當年你和隱星之事,都在這裡,你想看嗎?”
玉華清繃緊到了極點,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起來,啞聲道:“這不可能。”
當年那件事他做得如此隱秘,怎麼可能會被人發現。
“這不可能!”
天機子根本沒有理會玉華清的否認,說完話直接點燃光團,幾百年前的事情,就以這樣的方式徹底暴露了。
人們已經說不清,現在究竟是他們心底一陣發寒,還是看到陣法中那麼殘忍的一幕之後感覺到的不寒而栗。
他們看見了年輕時候的玉華清和一個名叫隱星的女修,他們是師姐弟,都在月讀宗長大修行。
看著隱星懵懂無知地將月讀宗的人都當做她的師長親友,捧出一顆真心,最後在知道自己隻不過是他們眼中的一個祭品時,那顆真心徹底被這群人碾碎。
看見隱星不顧一切的逃走,最後……被那個和她相識多年的師弟抓住漏洞,趁虛而入。
最後,看見玉華清臉上掛著閒適的笑容,用刀從隱星的頭頂一寸寸劃開她的皮膚。他下刀時極為小心,明明刀痕深刻,卻沒有傷到隱星的骨頭分毫。
最後剜出了她一具完整的骨骼。
畫麵中的玉華清不緊不慢地拭去刀上殘留的血跡,輕聲細語地對隱星道:“師姐,總歸你也是要死的人了,這具難得的劍骨,不如就交給師弟我,也不算浪費。”
所有人都被這可怕的一幕震住了。
他們看完光團中的最後一幕,眼神全都集中到了畫麵外,玉華清的身上。
這個人,高居仙盟之主的位置,自幼享儘榮華富貴和無上尊榮,從出生就有著尋常修士難以企及的優越條件,卻還貪心不足,貪圖自己師姐的劍骨,最後用這樣可怕的方式,剜下了和自己相處十幾年的師姐的骨頭。
他們看著玉華清這幅威嚴的樣子,一時恍惚,分不清他究竟是人,還是披著人皮的惡鬼。
玉華清牙關緊咬,脖子上青筋凸起,仍是堅持道:“假的,你們想要對付我,直接來就好了,何必繞這麼個大圈,費儘心機做這麼多假的證據。”
他雙目幾欲滴血,轉頭看向祁念一和天機子,猙獰道:“準備這些假東西,費了不少功夫吧?當真難為你們了!”
祁念一冷淡道:“玉盟主,事到如今,已經找不到彆的理由了嗎?”
“今日上陽門無數陣法師都在這裡,天機子這個陣,有何作用,是真是假,他們一查便知,我們又為何要費力作這個假。”
“你不想承認的,究竟是自己幾百年前殺死過自己的師姐,還剜下並奪走了她的骨這件事,還是不願承認正是她的骨頭,讓你成為了新的天命者。”
人們本來隻想知道天命者究竟是誰,沒想到圍觀下來,竟然聽到了這樣駭人的真相,一時有些不能接受。
人群之中,玉重錦踉蹌著走出來。
他一步步走到陣法之前,仿佛自虐,又仿佛在確認一般,將那血淋淋的畫麵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後僵硬地轉過頭,看向玉華清,低聲道:“父親,這…是真的嗎?”
這是祁念一第一次在這個向來都恣意張揚的劍者身上看到這樣的表情。
玉重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樣走到的玉華清麵前。
他從祁念一身邊擦肩而過,沒敢看她的眼睛,而是又一遍向玉華清追問道:“這是真的嗎,父親?”
最後父親兩個字,已經帶上了些懇求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