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 35 章(1 / 2)

阮寶珠六歲,已經有冷熱的常識。

但從來沒有人會把滾燙到令人尖叫的茶水放在她麵前。

拿起杯子後,阮寶珠燙得渾身顫了下,條件反射般扔開杯子。阮靈雯做出要去幫她的樣子,伸手去接那杯茶,結局自然是嫁衣杯暈濕了一大片。

阮靈雯甚至低低吸了口氣,顯然皮膚被燙傷,疼得不輕。

阮覓的提醒終究晚了一步,她明白這是阮靈雯設下的局,可旁人不明白。

在其他幾個女孩子眼裡,就是阮寶珠笨手笨腳弄濕了新娘子的嫁衣。

她們的正義感猛地湧現出來,“你怎麼這樣?新娘子的嫁衣是不能弄臟的,這很不吉利!”

“你還把雯姐姐弄傷了!”

“還不快點給雯姐姐道歉!”

阮寶珠年紀小,卻有著敏銳的直覺。她縮了縮脖子,蹬著小短腿從凳子上跳下來,跑去了阮覓身後。然後隻探出個腦袋,像先前那樣把阮覓當作遮擋物。

“我沒錯!”她抿著嘴,隻說了這三個字。

某些天生的特質賦予她看穿事情本質的能力,但阮寶珠並不是能言善道的孩子。麵對一群人的詰問,無數話語堵在喉嚨裡不知道該怎麼一一道出,最後隻能憋出言簡意賅的幾個字。

她是委屈的。

沒有人有權力剝奪委屈這種情緒,即使阮寶珠隻是個孩子。

她不懂得許多事情,無法做到有理有據為自己辯解,但是,她很清楚的知道,這件事本不該是這個樣子。

“你就是在狡辯,早知道就不帶你過來了,真是個害人精。”

“你快走吧,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不滿十歲的小孩子說話總是戳在人心肺上,阮寶珠緊緊揪著手裡衣服,瞪著那雙大眼睛看她們。她向來是驕傲的,眸子猶如烈烈驕陽,一看便知道在家中倍受疼愛。

此時,那雙眸子卻有些茫然,甚至露出懼色和怯懦。

直到一雙手強勢捂住她的耳朵。

“夠了。”

阮覓淡聲道。

她居高臨下看著那幾個打抱不平的小姑娘,神情冷漠。

阮家人的眼,往往是眼尾微微上挑,仿佛是勾墨時不小心暈開的一筆。

帶了點兒名士的隨性。

笑時和緩得猶如雲卷雲舒,不笑時,則如江河暗湧。

小姑娘們一時都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畏懼於阮覓的神情紛紛低下頭不敢再開口。

黑乎乎的小腦袋,都是左右各紮一個小啾啾,頭發細軟故而顯得毛茸茸的。阮覓麵無表情摸了摸自己手底下那個,驀地想到薅阮珵頭時的感覺。

完全不同。

大概區彆就在於自己手底下這個是心甘情願,甚至挺樂意給她摸頭。

喜與惡是世間最明顯不過的東西。

阮覓慢慢撫摸手底下的小腦袋,順毛一般把那些炸起的頭發順下去,一邊沉靜看向阮靈雯。

“這茶水,是我潑上去的,記住了?”

她開始說這話時看著阮靈雯,等到最後三個字,卻轉頭看向悄悄抬起頭的幾個小孩兒。

和善的笑容讓她們瘋狂點頭。

就連那個叫小九的女孩子都不敢說彆的。

而阮寶珠,此時已經在阮覓的摸頭下臉紅得冒煙,完全喪失了基本的思考能力。

估計把她提起來都沒反應。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阮靈雯攥著繡了鴛鴦的裙褶,沉默許久才開口說話。

“隻是弄濕了一點,不打緊的。”

阮覓仍舊不懂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可有句話是說,不管黑藥白藥,終究都是藥。

能設下這些局,阮靈雯怎麼也不像是對阮寶珠沒有惡意的樣子。

索性她自己先攪合了,擔下阮寶珠做的事情,且看看阮靈雯如何應對。

隻是沒想到自己也有不圖什麼就替彆人涉險的一天。

阮覓神情平靜,再次重重揉了揉阮寶珠頭頂的揪揪,給自己索取報酬似的。

她假笑一下,“弄濕了雯姐姐的嫁衣真是不好意思,我這兒就去找人過來弄乾淨。”

說著,就要帶阮寶珠離開。

阮靈雯連忙起身攔住,“覓妹妹這是做什麼?寶珠確實是弄濕了我的嫁衣,但她年紀小,我難道會責罵她不成?你實在不必如此提防我。況且你們這樣慌張出去,叫旁人看了,還以為我做了什麼呢。”

“雯姐姐怎麼又說胡話了,分明是我弄濕了你的嫁衣,與寶珠有何乾係?”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虛偽得要命。

聲音漸大,吸引了正巧過來查看的嬤嬤。

那嬤嬤先是敷衍敲了兩三下門,沒等裡麵人答應,她就徑直推門進來。看到阮靈雯後並不恭謹,反而陰陽怪氣道:“大小姐怎麼不好好坐著?省得等會兒侯府迎親的人來了瞧見,還說咱們阮家沒教養呢。”

而阮靈雯的反應也很奇怪,竟然沒有訓斥對方,隻是垂下頭溫順回道:“錢嬤嬤說的是。”

堂堂嫡出大小姐這般伏低做小,給足了錢嬤嬤臉麵。她一扭頭看到阮寶珠,臉上就笑得開了花似的。

“哎呦原來是寶珠姑娘,都怪我這老眼昏花的,竟然方才沒有瞧見。這兒沉悶不好玩,我帶寶珠小姐出去透透氣怎麼樣?說起來我們靈秀小姐同您差不多年紀呢,肯定能玩到一塊兒去。”

阮覓順勢帶著阮寶珠離開這裡。

直到走出去,阮靈雯都沒有出聲再攔她們。

阮覓穿過門時回頭看了一眼。

阮靈雯依舊站在那兒,抬起頭盯住錢嬤嬤的身影。很難想象一個即將出嫁的女子會有這樣的眼神,一身鮮紅嫁衣,也難以給她眼中增添喜意。

……

那錢嬤嬤還真想帶著阮寶珠去找她口中的靈秀小姐,一路上極為殷勤,一直在說這位靈秀小姐是如何如何的乖巧可愛。

阮覓聽著,隻覺她這態度真是天差地彆。

等到走了一段路,阮覓便沒必要聽她說那些沒意思的誇詞了,牽起阮寶珠直接告辭:“就不打擾了,我先帶寶珠過去牡丹堂,家中父母恐怕是等急了。”

錢嬤嬤臉色有些不悅,但見阮寶珠緊緊貼在阮覓腿邊,也沒有辦法,隻能乾笑著補充:“等有空了,寶珠小姐記得來找我們五小姐玩啊。”

徹底擺脫那些人,阮覓也沒鬆開阮寶珠的手,帶著小孩兒慢悠悠往前走,是與說辭裡完全不同的閒適。

“手疼不疼?”

她記得阮寶珠把那杯子端起來了,小孩兒皮膚嫩,估計燙紅了。

不說還好,一說阮寶珠就感覺自己有人疼了,眼巴巴舉起自己的右手,露出燙紅的地方。

“疼!”她說這話時不像是個不舒服的,反而情緒高昂,在期待什麼的樣子。

期待什麼,再明顯不過了。

阮覓故意不看湊到麵前來的小手,敷衍“嗯”了一聲。

“那等會兒見到你母親,讓她給你找個大夫瞧瞧。”

分明主動問起來的人是她,可最後裝作漠不關心的人也是她。

阮寶珠看不懂。

舉著手傻眼了。

但她終究是阮寶珠,邁著小短腿噔噔噔的跑過去,“我手疼!我手疼!我手疼!”

連說三遍生怕阮覓沒聽清。

阮覓被她攔得走不了路,垂眸看她。阮寶珠聲音突然就弱下去了,左手不自覺揪著自己小肚子上的衣服,扭扭捏捏道。

“手疼,能不能吹吹呀。”

在阮覓沉默的注視下,阮寶珠心裡越來越沒底。

以前手疼,母親都會給她吹吹的!就、就吹一吹,肯定沒問題的!

縱然一直自稱自己人見人愛,但阮寶珠其實能很模糊地感覺到,自己或許並沒有那麼受歡迎。

就算她還隻有六歲,也會因為這些事情難過上許久。

在阮覓麵前,她不想示弱,一個勁做出驕傲的樣子。心裡無時無刻都在告訴自己阮覓就是很喜歡她!

這是屬於孩童的自我保護。

可隻要是個人就會期待被回應。

阮寶珠慢慢低下頭,她不了解那麼多彎彎繞繞,隻知道自己以前是很討厭麵前這個人的,因此也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她現在,很、很喜歡這個人。

所以這個人也會慢慢喜歡上她嗎?

阮寶珠心裡湧上怯懦,一直高高舉起的右手一點點放下來。

母親曾說,你怎麼對旁人,旁人便怎麼對你。

她以前不喜歡麵前這個人,所以現在麵前這個人也不喜歡她了嗎?

小小年紀就懂得了什麼叫做傷心的滋味,阮寶珠吸了吸鼻子。

突然,她的手被輕輕握住,阮寶珠震驚抬起頭,一點沒吸乾淨的鼻涕悄悄滑了下來。

“嬌氣。”

握著她手的人,私底下說話總是這樣清清淡淡的語氣。

阮覓低下頭,吹了幾下,動作敷衍得讓人看不過眼。一貫沒有表情的臉上卻染上幾絲慵懶笑意,“吹吹痛痛飛,行了吧?”

阮寶珠怔怔看她,然後,啪地一聲。

鼻尖吹起個鼻涕泡泡,在空氣中炸了。

“……”

阮覓默默收回手,並往旁邊挪了幾步。

後來,阮寶珠是一路哭著跑回牡丹堂的。阮覓跟在後頭,難得一臉訕訕,她還真不是故意表現得這麼嫌棄的。就是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再說了,現在小孩兒不都是極為看重自己的外表嗎?

她當時那也算是給阮寶珠留出空間整理一下自己啊,怎麼就這樣一副被背叛了的樣子?

兩世的年紀加起來,阮覓也算是個成熟的大人。而成熟的大人和小孩兒之間最明顯的區彆,就是大人總喜歡給自己找借口。

阮覓歎口氣,臉上掛著“真是拿你沒辦法”的苦惱,力圖撇清自己和阮寶珠的關係。

要不然被旁人看見,還真以為她無下限到欺負小孩兒呢。

做了一番心理建設後,更是死鴨子嘴硬不承認自己做過的事。

阮寶珠掛著一串鼻涕在人群外張望,好不容易瞧見謝氏,連忙跌跌撞撞跑過去。

牡丹堂裡人多,時不時有人走動。阮寶珠人矮腿短,稍不留神就撞到旁人身上,一個趔趄往後倒。

阮覓一臉正經把人抱起來,“跑這麼急做什麼?”

完全不提自己方才做出的事情。

原本撒丫子跑的阮寶珠,到了她懷中卻安分無比。連抽噎的聲音都幾不可聞,仿佛竭儘全力在忍耐。

阮覓感覺到了,低頭看了眼懷裡小孩。

隻見阮寶珠渾身繃得緊緊的,小手放在肚子前死命握著拳頭。那張臉,估計是為了忍住哭憋得通紅,隻是眼淚仍舊在眼眶裡打轉,該流的鼻涕也是沒少。

阮覓又歎了口氣。

本來還覺得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也不覺得難以啟齒了。

“方才沒有嫌棄你,隻是有點嚇一跳。”

這種話,道歉不像道歉,安撫不像安撫。

阮寶珠卻聽進去了,並且很好哄相信了。她吸吸鼻子,終是沒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雙手還死死摟住阮覓的脖子,肉乎乎小臉埋在她肩窩。

這種姿態,僅有對一人極為依賴才能做出來。

但此時阮覓想不到這些,她僵在原地,眼神空洞。

肩頭的濕濡感一點點擴大,混合了阮寶珠的鼻涕和眼淚,粘膩,溫熱。

直貼著肌膚,叫人從腳底都長起雞皮疙瘩。

她茫然看著前方橫梁上的雕花,終於重新往前走,努力表現得像個沒事人。

人群嘈雜,繞過一桌桌。

謝氏見到她們,笑著起身想接過阮寶珠,不料阮寶珠一直不鬆手,整個人埋在阮覓懷裡,小身子一顫一顫的。

見狀,謝氏也沒有強行把人抱出來,看向阮覓道:“給阿覓添了不少麻煩吧?”

“伯母不用這般客氣,寶珠還是很……”

肩頭的粘膩感揮之不去,阮覓可疑停頓一下,而後笑笑,真心實意道:“還是很可愛的,我很喜歡她。”

阮寶珠抽噎的聲音停下來,她的臉埋在阮覓肩窩處,能聞到衣領發梢類似雨後林間的清香。

這是阮寶珠第一回從這個人口中聽到這種直白的話。

她放緩呼吸,生怕驚動了什麼似的,但那雙手卻摟得更緊了。毛茸茸的小腦袋低下去,臉頰貼著肩窩處的肌膚,溫涼細膩,眷戀地蹭了蹭。

連帶著她的鼻涕眼淚,全蹭上去了。

正說著話,謝氏卻發現阮覓臉色有一瞬間空白,她溫和問道:“可是有什麼心事?”

想到阮靈雯,阮覓微微眯起眼,“伯母可了解今日出嫁的雯姐姐?”

有些人問這個問題,或許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但有些人平日裡從不做無意義的事,問出這樣的問題就說明很多事情了。

謝氏斂了斂眸子,輕輕放下茶杯。

“十一弟年少時遇見如雙弟妹,有青梅竹馬情誼。成婚後恩愛十載,誕下二女。隻是多年前一場惡疾讓如雙弟妹香消玉殞。靈雯那孩子,便是他們的嫡長女。”

謝氏的話不長,從中卻可以聽出許多東西。

自己這位叔父早些年喪妻,今日見到的那位夫人是繼室。而阮靈雯是原配所出,如今與繼室共處一室估計心裡不會好過。

如雙叔母生下兩個孩子,一個是阮靈雯,那另外一個……

“另一個女孩兒可是叫靈秀?”阮覓問道。

謝氏優雅地抬起眼,搖搖頭,“靈秀是如今這位夫人所生。”

那就說得通了,阮靈雯在家中處於弱勢,她設計這些,就是想從阮寶珠身上得到一些東西,用以增添自己的籌碼。

但她究竟要做什麼,阮覓還是沒有頭緒。

她看著窩在自己懷中蹭來蹭去,現在已經睡著了的人,嘴角抽了抽,覺得自己真是惹上個小麻煩。

不過這世上比她聰明的人比比皆是,阮覓從未想過智謀天下第一這種事。她從前總是一個人絞儘腦汁苦思冥想,那是沒辦法。現在眼前就坐著一個智商情商哪哪兒都不低的,自然不用自己在那兒抓瞎。

她稍稍思忖,道:“方才雯姐姐把寶珠引去了她房間,接著故意讓寶珠把她的嫁衣潑濕了。不知道是想做什麼。”

說話時,阮覓垂著眼眸,好似因為自己沒能阻止而感到難過。

笑話!該演的時候就該演!

什麼都能乾,就是不能乾白工。

雖然確實沒人逼著她跟在阮寶珠身後,這些都是她自己心甘情願做的,但好感度不刷白不刷。

說不定阮大學士日後還能給她介紹幾個貧窮的有誌學子呢。

阮覓腦中天馬行空,沒有注意到先前那個紅衣小孩兒小九,正被人牽著走過來。

一夥人目標明確,直走過來停在謝氏麵前。

眼尾長滿皺眉的中年女子,身上的衣裳很新,卻不怎麼合身。她停在謝氏麵前,麵色焦急道:“靈雯那丫頭嫁衣給潑濕了,阮夫人說該怎麼辦才好?”

“原來是馬夫人。”

即使聽到自己女兒被人算計,謝氏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端倪。

她見到這些人在自己麵前停下,再結合阮覓說的話,很聰明的並不接話。

而是輕飄飄看了這位馬夫人身後的幾個人一眼,溫和道:“馬夫人身後帶著這麼些人來,我這兒位置卻小,恐怕是坐不下的。今日靈雯出嫁,你們是她嫡親的舅家,理應坐上席去。要是還有什麼旁的需要,儘可去同十一弟說,莫要怕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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