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個工作日,沙灘北街2號的院子裡人來人往。
崔道怡將自行車停到車棚裡麵,跟作協的同仁們挨個打著招呼進到地震棚。
他把公文包放在桌上,先是用抹布擦了擦桌子,又去打來一暖壺的熱水準備沏一杯熱茶,《人民文學》的同事們伸著杯子跟他要水,崔道怡就順便給她們倒上。
“老崔,美滋滋的是有什麼喜事兒?”理論組的女編輯玩笑道。
另一名編輯肖悅婷跟著開口:“一看就是收著好稿子了。”
崔道怡也不瞞著,直接透露道:“從江弦那兒要來篇新稿子。”
“江弦?”肖悅婷笑了笑:“巧了,我這兒也全是江弦的稿子。”
“什麼稿子?”崔道怡皺起眉頭。
他這段時間常去江弦家裡盯著,也沒看他寫什麼新稿子啊。
“老肖說的是和江弦有關的稿子。”
另一名編輯解釋道:“自從江弦提出那個‘尋根’的口號,我們理論組這邊,關於‘尋根文學’這個詞兒的討論就沒斷過。”
“你看這一篇。”
肖悅婷揚起一份稿子,“這是陝西作家賈平凹的一篇文章。
賈平凹這名作家認為,要以中國的傳統的美的表現方法,真實地表達中國人的生活和情緒.”
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裡,文藝理論研究領域內,許多青年作家和評論家都在討論近期出現的創作現象時提出了文化尋根的問題。
這些討論明顯有著一個重要的共同點,那就是以江弦的《回到民族傳統,回到現實語言》為綱領,認為中國文學應該建立在廣泛而深厚的“文化開掘”之中,才能與“世界文學”對話。
不光是在陝西聲名鵲起的賈平凹發了稿子。
曾獲得“全國優秀”獎項的作家韓少功也發表了論文《文學的“根”》。
還有,寫出《老井》的鄭義發表了《跨越文化斷裂帶》、《十月》雜誌副主編鄭萬隆發表了《我的根》,一些青年作家像李杭育《理一理我們的“根”》、阿城《文化製約著人類》等等。
甚至朦朧派的詩人楊煉也提出了“詩詞尋根”的主張。
可以說,在江弦率先喊出“尋根”的口號以後,文化尋根的意識正在逐步崛起。
有一大群青年文藝工作者發聲響應,這些聲音彙聚成一派新的文學勢力,掀起一場新的文學潮流。
理論界給這些人起了個名字“尋根派”。
“尋根是個什麼道理?”
《人民文學》的一名老編輯不太理解,“傳統文化這條大毒根我們斬斷都來不及,還尋什麼尋?”
幾名年輕的編輯,包括崔道怡,都沒有搭腔。
他們聽出這名編輯有些情緒化。
“不說‘尋根文學’,這一次江弦真是出儘了風頭啊。”肖悅婷忍不住感歎。
“是啊。”另一名編輯點頭,“‘尋根文學’存在爭議不假,但確實已經形成了文學潮流,隻是缺少一些建立在此理論上的代表作品。”
“代表作品.”
崔道怡神秘一笑,“或許很快就要有一部了。”
肖悅婷很快反應過來,“您是說您那兒那一部江弦的稿子?”
崔道怡沒有回答。
肖悅婷一喜,抬著頭靜靜的看著崔道怡。
崔道怡覺得這眼神不對,“有話就說。”
“您那稿子要是審完了,借我看看唄。”
“這哪行,不合規矩。”
“哎呦您彆小氣啊。”
肖悅婷語氣裡帶著幽怨,“這話您跟彆人說還行,咱都《人民文學》的,這有啥不合規矩的。”
“那也先等我審完稿子。”崔道怡說,“審稿子是大事兒,改稿子更是天大的事兒,你想看,等回頭再說。”
“行吧。”
肖悅婷努了努嘴。
崔道怡回到工作室,坐到自己辦公桌前,沏上熱茶,隨後從公文包裡取出那一遝厚厚的稿子,整齊的擺放在桌上,首頁第一行便寫著:
《紅高粱!》
按照正常的流程來說,一般是責任編輯收到稿件以後逐級審閱,但崔道怡顯然等不到責任編輯審稿,此刻迫切的想要讀完這篇。
他喝一口水,邊喝目光邊掃過開頭的部分,查看江弦是否對開頭的內容做了修改。
修改的地方還挺多,不過基本不影響大劇情的走向。
崔道怡這麼看著,很快便看到了上次看到的地方。
這塊兒講的是羅漢大爺,羅漢是戴鳳蓮家的長工,相傳和戴鳳蓮之間不大清白,究竟是否有染,江弦說鄉裡高齡老太太回憶是有的,因為當時都那麼傳,但是又沒有確鑿的證據,無法查清。
《紅高粱》的時間敘事相當高超,語言總是在時空中不斷跳躍。
馬上變幻到民國二十七年,鬼子帶著偽軍到村裡抓民伕拉騾馬。
民伕就是民夫。
羅漢大爺說:“弟兄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大個子偽軍
說:“老畜生,滾到一邊去。”
羅漢大爺說:“這是東家的牲口,不能拉。”
偽軍說:“再吵嚷就斃了你個小舅子!”
鬼子見戴鳳蓮有些姿色,有了不軌之心,戴鳳蓮裝瘋賣傻逃過一劫。
但家裡的兩頭大騾子卻保不住了,加上騾子不聽鬼子的話,偽軍就讓羅漢把兩頭騾子牽到工地去。
這當然是有去無回。
不光是騾子還是羅漢大爺。
羅漢大爺在工地搬石頭,工地上的監工手持藤條,把羅漢大爺打的渾身是血。
“長官,打俺是為了啥?”
長官抖著手裡的藤條,笑眯眯地說:“讓你長長眼色,狗娘養的。”
羅漢大爺氣噎咽喉,淚眼模糊,從石堆裡搬起一塊大石頭,踉踉蹌蹌地往小橋上走。
監工拄著藤條原地不動。
羅漢大爺搬著石頭,膽戰心驚地從他眼前走過。
監工在羅漢大爺脖子上又抽了一藤條。
羅漢大爺一個前趴,抱著大石,跪倒在地上,石頭砸破了他的雙手,他的下巴在石頭上碰得血肉模糊。
他被打得六神無主,像孩子一樣糊糊塗塗地哭起來。
崔道怡看到這裡,眉頭不由得緊皺起來。
這幫吃裡扒外的東西,“不打勤的,不打懶的,單打不長眼的。”
就因為羅漢沒送東西,就把他往死裡打。
羅漢骨頭硬,他不送東西,也熬不住打,便想辦法逃了。
逃的時候,不忘家裡的兩頭大騾子,就為了騾子重新返回。誰料吃好喝好的騾子已經認不出渾身是血的他,暴怒地左旋右轉,保護著自己的領地,一個蹄子,打在了羅漢大爺胯骨上。
“好兩個畜生!”羅漢大爺心頭火起。
他找到一柄鋒利的鐵鍬,對準一頭黑騾的後腿猛力鏟去。
受傷的騾子把屁股高高揚起,一溜熱血拋灑,像雨點一樣,淅淅瀝瀝淋了羅漢大爺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