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成蟜的話語如一柄重錘般砸向楚王啟心底那已近乎微不可查的柔軟！
昔年楚考烈王往大秦為質子，卻在擔任質子期間丟下四個兒子偷偷逃出大秦，回返楚國繼位。
楚考烈王的果決幫他一舉奪下楚王大位，卻也導致秦楚關係急劇惡化。
為了避免戰爭，楚考烈王在登基當年便將楚國的夏州地區割讓給了大秦，秦昭襄王也送還了楚考烈王的四個兒子以表善意。
但楚考烈王卻大氣的隻接回了三個兒子，讓剛滿三歲的庶次子熊啟繼承了楚考烈王的質子身份，繼續留在秦國以見證秦楚之好。
此舉，為秦楚兩國換回了六年和平。
此舉，讓熊啟眼睜睜看著他的父親、母親冷酷無情的將他一個人拋在大秦！
對於一個年方三歲的孩子而言，這是多大的打擊？
在熊啟哭到喉頭水腫、呼吸困難之際，彼時還是太子妃的華陽太後將熊啟接回了東宮撫養。
華陽太後溫柔的教導從來都沒在楚國生活過一天的熊啟學習楚語、了解楚國的文化，又請名師細心教導熊啟學文習武。
楚考烈王六年，楚考烈王突然撕毀了與秦國之間的盟約，投身於‘竊符救趙’的邯鄲之戰，與趙、魏形成聯軍大敗秦軍。
此舉，促成了楚考烈王漫長人生中唯二值得稱道的戰果。
此舉，讓九歲的熊啟麵臨著‘背盟者先斬其質子’的生死危機！
又是華陽太後整日奔走、遊說四方，在危難的局勢之中保住了熊啟的性命。
若非華陽太後竭力庇護，熊啟早就死了！
更遑論華陽太後還為熊啟爭取來了昌平君的封號，又送熊啟進入大秦朝堂一展所長。
華陽太後不是熊啟的生母，隻是個還沒出五服的遠親而已。
但華陽太後待熊啟，又何異於生母待親子？
不！
很多生母甚至都做不到華陽太後這等地步！
有生無養，斷指可報，有生有養，斷頭可報，不生而養，百世難報！
而他熊啟，又是如何報答華陽太後的？
“寡人、寡人……”
腦海中浮現出華陽太後昔年美豔、今夕滄桑的麵龐，楚王啟攏在袖中的手指在顫抖，眼中湧出濃濃的愧疚和自責。
不能奉養於華陽太後身邊，為華陽太後養老送終。
楚王啟可以寬慰自己說，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
領著一批楚係外戚孤注一擲的回歸楚國，導致大秦楚係外戚接連遭受重創，完全退出了大秦的第一勢力梯隊。
楚王啟可以寬慰自己說，成大事者當不吝犧牲。
可楚王啟很清楚，華陽太後其實並不在意所謂權勢，她也很容易被滿足。
楚王啟隻要送回一封家書、一筐橘子，就能讓華陽太後高興許久許久。
但時至今日，楚王啟卻連一筐橘子都沒送回給華陽太後！
這是成大事者需要的犧牲嗎？
這是成大事者要不拘的小節嗎？
楚王啟可以騙彆人，卻騙不了自己！
他不過是已被權勢徹底遮蔽了雙眼，甚至是遮蔽了人性而已！
“寡人！”
楚王啟攏在袖中的雙手攥緊成拳，眼眶已然發紅。
昭岑突然低聲而喝：“大王！”
“休要中了秦長安君的攻心計！”
“大王乃是我大楚的王，全軍將士們都在看著大王。”
“唯有大王戰意堅定，我軍將士們方才能士氣昂揚！”
聽得昭岑提醒，楚王啟目光下意識看向四周，便見身周不少將士都垂下頭顱，或是以異樣的眼光看著他。
楚王啟突然意識到嬴成蟜的這句話不隻是在攻他的心，更是在攻所有楚軍將士的心！
很多人都知道楚王啟的人生經曆，也知道華陽太後於楚王啟而言的意義。
雖然楚國與秦國一樣並不在意孝道。
但楚國卻格外重視‘義’！
如果楚王啟麵對待他如親子一般的華陽太後都如此不義，楚王啟對其他人又會是怎樣的態度？
誰又會願意為了一名冷酷無情、不念義氣的君王拚死而戰？
危機感瞬間壓下了愧疚之心。
數息後，楚王啟轉身看向嬴成蟜，沉聲開口：“送些橘子？”
“華陽太後教養寡人，難道隻是為了些許橘子？”
“寡人自當竭儘全力壯我大楚，引領我大楚登臨霸主，方才不負太後期許！”
楚軍聞言恍然，而後心頭一熱。
對啊。
送橘子那不就是隨手而為的小事嗎。
帶領大楚成為霸主，才是真正能讓長輩歡欣的壯舉！
而且在楚王啟在完成這一壯舉的同時，他們這些楚人也能隨之一同達成所願！
多好！
嬴成蟜看向熊啟的目光有些不解：“然，太後確實喜歡吃橘子啊。”
“去歲本君入楚，特意尋了一片豐茂的橘子林，取其肉製成蜂蜜橘子醬，取其皮製成橘皮茶，贈與太後。”
“太後得之，歡欣不已呢！”
“本君入楚一次，頗為艱難。”
“可楚王現下就在楚國，送回些許橘子理應簡簡單單。”
“楚王何不親送橘子往華陽宮，而非要讓本君再親自入楚取橘？”
楚國群臣眾將：！！！
你那是‘入楚’嗎？
你那分明是一腳踹開了我大楚國門，而後搶走了我大楚的膏腴之地——還搶走了我大楚的橘子！
你要橘子，我們給你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