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跳珠, 打濕炮火後的焦土,莽莽荒原,浸在一片茫茫水霧白裡。
“三殿下, 北境到雨季了。”大國師緩緩道。
蕭無陵撐著一把油紙黃傘,立在雨幕中,腳下坑窪聚水, 抬頭雨汽撲麵, 他望著天穹烏雲滾滾,歎氣:
“看來隻能打到這裡了。”
一旦雨季來臨, 他們人族的炮火就會大打折扣。而且, 他們來打妖族北境、搗毀妖王的背後老巢, 進犯北齊的妖王必然要派兵來收拾他們, 但他們卻並不知道妖王什麼時候會來, 萬一在回去路上撞了個正著,那就完了。此次作戰, 速戰速決, 見好就收,方為上策。
“準備回程吧。”蕭無陵下令道。
“是,三殿下。”
大國師行禮退去。
蕭無陵收傘回營, 獨坐書案前, 回去的話, 必然就要經過天風崖。而皇後,就在那等著他。
風雷營是北齊最強的兵力, 他手下這些人,打不過。
——更糟的是, 他以前沒有帶兵的經驗, 這是他第一次領兵, 手底下這些人是不是全聽他的,也未可知。
而秦國和楚國的兵,更沒有道理要來摻和他們的內政。
蕭無陵捏了捏眉心,不知是不是自己疑心過重了,北齊自家人率兵來增援,他第一念頭想的卻是打不過怎麼辦。
風吹戰旗獵獵,秦國營地裡,士兵正收拾兵甲刀劍,西川措擺著毛絨大尾巴,跳上太子的床榻:
“殿下、殿下!快醒醒,我們準備回去啦。班師回朝!”
秦休意躺在三人寬的大床上,翻了個身,睡眼惺忪地看著措措:“戰呢?打完啦?”
“打得差不多了。殿下你這也太舒服了,每天就睡,睡到晌午醒來就吃,吃完了找人玩兩下又繼續睡覺,你這樣下去,可怎麼當秦國的主君!”
秦休意打了個哈欠:“我進來是走感情戲的,又不是來當帝王的,書裡的王權爭來爭去都是假的,再說了我不是氣運之子嗎,最後四國相爭我得利嘛。哎,最後統一天下的那個帝位是不是我坐的?”
“秦王一統天下後就病死了,可不就便宜你這個太子了嗎。隻要你不亂走劇情,那就是你的。”
秦休意開懷一笑,忍不住暢想,等他坐上九五至尊之位,成為霸氣帝王攻,就把五零抓過來,封成男皇後,正好再誕下一子,這本書就可以圓滿結束了。
他正想著美滋滋的,忽然,聽到帳外傳來一句清冷的聲音:
“殿下在嗎。”
蕭無陵來了!秦休意的腰條件反射性地一痛,立刻鑽進被子裡,對措措道:說我不在!
西川措擺動著大尾巴,跳到門口:“殿下說他不在!”
蕭無陵一笑,默默推門而進,他拎著一食盒,放到秦休意麵前:“殿下,起床了,給你帶了點吃的。”
秦休意心不甘情不願地爬出被窩,打開食盒一看,碧玉卷、小醬鴨、珍珠糯米,還配了一碟小紅果:
蕭無陵道:“北境荒原沒有什麼水果,這是妖族特有的果子,前邊的林子裡有不少,摘了些給殿下嘗嘗。”
難得軍營裡能吃到這麼精致的飯菜,秦休意很高興。即將班師回朝,蕭無陵也還有事忙,送完食盒便走了。秦休意起床洗漱,坐下來,打開食盒——
忽然,秦休意看到了一些不對勁的東西。
這碟紅果……好像是妖族的紅珍果!
秦休意暗暗皺眉,他在妖族時,送飯的小兔子分明說紅珍果今年貴的要死,極難買,怎麼蕭無陵說這邊的林子裡有很多,多到可以隨便摘?
此時,秦將軍在帳外稟告:“殿下,收拾的差不多,我們準備啟程了。”
秦休意應道:“等等!我想去找一下五零……”
秦將軍一怔:“這……”
措措趕緊勸道:“少主啊,馬上就要啟程了,仙君那邊也很忙,有什麼事之後再說吧。”
“殿下,若再不啟程,耽擱了時辰,恐怕……怕路上會撞見妖王回來的妖兵。”
秦休意一陣沉默,他走出帳外,眺望北齊營地,見蕭無陵披甲掛劍,在指揮眾人,果然很忙碌,看起來不像有閒心聽他說什麼果子的事……
說到底,如果不是筆仙硬加的感情戲,仙君對他並沒有半分感情。一想到這個,秦休意心中就像破了洞的空瓶子,他沒有底氣在仙君忙正事的時候去打攪他,總覺得……很不好意思。
——還是不去打擾他好了。
秦休意撓了撓頭,道:“其實…也沒什麼要緊事。那我們就走吧,這一路辛苦將軍了。”
秦將軍抱拳行禮,轉身告退,領兵啟程。
秦休意咬了一口紅珍果,濺出血一樣的紅汁。
秦兵打頭陣,北齊隨後,楚國殿後。蕭無陵走在隊列中,他並沒有意識到,這個看似隨意的排序,讓他被前後夾擊,退無可退。
他帶著北齊士兵,行軍如風,向必經之地天風崖蜿蜒而來。
天又開始下雨了。黃沙地,蒼山立,濃雲滾滾。
天風崖口,雙頭鬼喜滋滋地來報:“娘娘,他們來了!”
“紅珍果怎麼樣。”
“回娘娘的話,都鋪好了,滿地都是,像血一樣,可美了!”
影妖娘娘微微一笑,她撫著手中的琉璃瓶,水晶般的瓶體裡盛著鮮紅的血,蕭無陵自願剖出的心頭血。
雙頭鬼:“蕭無陵這廝已經住過了血帳,心頭血咱們也拿到了,紅珍果也鋪下去了,祭壇全都設好了,娘娘,這回可是真的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
影妖娘娘佇立在懸崖邊,望著這天地,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這一天她等了太久太久。
當年她的好孩子,影族聖子,因一念之善,帶著北齊三皇子進入他們影妖雪原,想送一些聖雪蓮的花瓣給那孩子,讓他去救他中毒的母妃。
可誰知,稚子蕭無陵身後跟著北齊最精銳的軍隊,一舉燒了他們影族的家園,搶走聖雪蓮,再奴役他們影妖族人,為北齊所用。
當年生死關頭,影妖娘娘用最後的法力將她瀕死的聖子封進了年幼的蕭無陵體中,開啟影妖特殊的成長方式,寄生生長。
之後影妖娘娘暗中籌謀,終於替換掉了北齊真正的皇後,掌控北齊皇室,一步步血洗朝堂,拯救她的族人。十二年過去了,當年北齊王用這支最強軍隊風雷營滅了她的族,如今,她也用這一支風雷營,滅了北齊王的三兒子,喚回他們影族的聖子、她最善良的好孩子。
沒有人知道,蕭無陵從此將不再是蕭無陵。
“娘娘!打頭的是秦國的軍隊。”
“讓他們過去。然後堵死蕭無陵。”
潑雨瓢潑,豆大的雨珠鞭子般抽著人的背脊,生疼生疼。
“那些是什麼人?”
秦休意抬起頭,望見天風崖上有一批軍隊。
“回稟陛下,是北齊的風雷營,來增援他們的三殿下。”
秦休意點點頭,繼續朝前走,措措在他肩上撐傘,雨鞭一下一下抽著傘麵,發出陣陣脆響。秦休意心中氤氳著些許不安,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隨著秦國的士兵向前走,走遠,再走遠。
很快,北齊的風雷營接替了秦兵的位置,開始與蕭無陵的軍隊“彙合”。
披甲佩刀的風雷士兵衝進隊伍裡,一瞬間的威壓讓蕭無陵感覺到了不對勁。但來者卻彬彬有禮:
“參見三殿下。皇後娘娘正在天風崖口觀望地勢,殿下若方便,也可以一同前去,共議兵事。”
蕭無陵環視四周,他被風雷營團團圍住,這是不去也得去的意思了,他挑眉一笑:
“帶路吧。”
蕭無陵走後,北齊大國師帶了一批人,暗暗跟上,與此同時,在北齊軍之後的皇雪厄,下令全體楚兵包抄天風崖。
……
雨越下越大,蕭無陵一襲白衣,撐一柄黃傘,隨著風雷營的士兵一步一步爬上天風崖。懸崖高聳,山路崎嶇,不知是否因為下了雨,滿地墜著紅果子,摔破了皮,躺在大地上,流出軟爛的紅汁,腳步踩過,步步開出血一樣的花,而這血紅色又在雨水之中,絲絲縷縷地漂淡了顏色,化成一段無影無蹤的虛無。
終於,他走到了儘頭,天風懸崖邊,立著一位雍容華貴的女子:
“無陵,你來了。”
她看他的目光慈祥地不可思議,蕭無陵一時有些錯愕,他從未在這位後母身上感受過哪怕一分的母愛,也從未奢求過。他怔神了一會,忽然反應過來:
——她不是在看他。
可這裡分明隻有兩個人。
不對,領路的人呢?
恍然間,蕭無陵覺得周身閃著刺目的血光,他分不清方向,辨不清道路,目光所及之處,全是血紅的汁液,血汁隨著雨聲,在地上流動,無數股、無數道的血水向他腳下彙聚……
蕭無陵想退後,頃刻間,他發現自己動不了,血水從四麵八方朝他奔流而來,它們在地上蜿蜒,流淌出一幅巨大的繁複法陣,他像站在了一個血祭壇的中央。
古老的吟唱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如鐘聲、如誦鳴,又一點一點逼近,最後像在耳膜邊刮擦著玻璃,刺耳非常,蕭無陵捂著耳朵蹲下,就在這一刻,他突然看見了麵前皇後的倒影……
水中的倒影,並不是人。
沒有臉、沒有五官,而是一團黑漆漆的影子。
“你…是……!”蕭無陵渾身僵硬。
“沒錯,我是妖。”影妖娘娘化去她北齊皇後的偽裝,露出本來的真麵目,雪白的兩頰上立刻出現一道血紅妖紋,她看著狼狽倒地的蕭無陵,得意一笑,心中充滿了複仇的快感:
“我們影妖,十二年前,被你們北齊王殘忍滅族,而這一切的災禍,都是你帶來的!當年,你為了救你母妃來討要聖雪蓮的花瓣,我們影族的聖子好心放你進來,誰想到你身後跟著的北齊軍隊!
“當年,我把我奄奄一息的孩子、那個對你抱有一念善意的聖子,種進了你身體裡,開始寄生生長。現在,是你贖罪的時候了!這些年來,我給你種蠱,騙你挖出心頭血,都是為了這一刻!”
影妖娘娘猛地抽出那瓶心頭血,倒入法陣中,念出最後一段咒語。
蕭無陵瞬間像被活焚一般,痛苦地抽搐起來。他在血泊中掙紮不休,像是終於理解了這一切,記起了這一切。影妖娘娘默默閉上眼睛,加快念咒,儘早完成祭祀……
就在這一瞬,她忽然聽見祭壇裡傳來極小聲的呼喚:
“娘、娘…”
她猛地睜開眼,看到的卻仍是蕭無陵,他倒在祭陣中央,朝她伸出沾滿血汁的手,垂死掙紮。
影妖娘娘厭惡地看著他,念完了咒語的最後一個音。
下一刻,蕭無陵伸出的手無力地垂下去了。
影妖娘娘長舒一口氣,這場祭祀對她心力的消耗也很大。
她撐著身體,緩緩走過去,撿起蕭無陵掉落的黃傘,替自己的孩子撐好,她期待地注視著蕭無陵的一舉一動,忽然,觀察到他的眼皮跳動了一下……
又跳了一下。
影妖娘娘大喜過望,喃喃道:“好孩子、醒來吧,結束了,都結束了,娘在這裡。”
她伸出手,撫摸著蕭無陵的臉,想替他抹去臉上的雨水和泥漬,突然!
手腕狠狠一痛:
“娘?你也配嗎?”
蕭無陵清醒了過來,他死死抓著影妖,滿眼冷漠,嘲弄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