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售貨員恨得暗暗咬牙,一橫心繼續跟同事抱團:
“我也沒看見暗記,你們就是在撒謊,血口噴人!”
簡青桐憐憫地看她倆一眼,掏出兩隻盒子亮出角落裡的流線型暗記,是一枚簡單流暢的梧桐葉,葉子上的紋理與材質完美融合,不特意指出來的話,幾乎發現不了。
“布上頭的暗記也要看嗎?”
她從容問道,並沒有打開盒子的意思。
見大勢已去,倆售貨員麵色慘白,也懶得再自取其辱,反正死不承認就對了。
劉大妮接過盒子比對著看,越看越稀奇,還真的有!
陳東性子跳脫些,也討過一隻盒子看,同樣嘖嘖稱奇。
毛龍沉穩些,隻看了一眼就先跑出去,跟營長彙報進展。
唐遠征抱著好不容易哄好的小閨女進來,一臉嚴肅地對主任說:
“強買強賣、汙蔑造謠,都是很惡劣的行為,反映了嚴重的思想問題。貴單位的職工思想教育抓得過於放鬆,你這位領導也有些不稱職啊。”
主任拿手帕一個勁兒擦汗,不住彎腰道歉:
“誤會,真的是誤會。小高小楊兩位同誌平時表現還是很優秀的,可能眼光不太合格,錯誤地估計了這兩樣東西的價格,但本意是好的。
她們應該是想幫倆位大嫂一把,給她們送點錢花。畢竟這兩件東西來路不明,她們肯出錢買下來,也是要擔風險的,外頭抓投機倒把查得又這樣緊對吧。
楊柳是革委會郭主任的外甥女,小高是王副主任的表侄女,倆人思想品質絕對過關,根本不會出現你剛才說的那些問題,就是好心辦了壞事,誤會一場罷了!”
主任話裡全是骨頭,明擺著要拿背後靠山壓人。
可惜唐遠征並不吃這一套。
他意外又不意外地重複一句:
“革委會的郭主任王副主任?”
陳東朝毛龍使個眼色,悄沒聲息地退出去,顯然要順著這條線往下深挖。
倆主任的親戚被塞到供銷社這麼搶手的單位,全都捧上鐵飯碗,卻做出這種事情,本身就是一個把柄,一個以權謀私的罪名免不了。
而看這倆售貨員和主任有恃無恐的模樣,恐怕這種事情也不是頭回乾了,找到賬本查一查,絕對有收獲。
簡青桐留意到陳東的動向,沒多嘴,走過去低聲問唐遠征:
“你們化裝偵查呢?沒破壞你們計劃吧?要不我們現在就走,這裡交給你們了。”
唐遠征看眼她身側鼓鼓囊囊的書包,裡頭裝著那兩隻剛才坑了倆售貨員一把的木頭盒子。
他也很好奇那暗記設計得是如何巧妙,居然叫陳東那個機靈鬼都露出一臉驚奇。
不過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回頭他有的是時間仔細看。
“行,你們回吧,鎮上這兩天不太平,彆亂走。缺什麼東西回頭我給你帶回去。”
簡青桐接過唐果,讓她跟爸爸說再見:
“那你們先忙,我這沒什麼要緊的。”
頓了頓又補充一句:
“注意安全。”
唐遠征眼底神色便柔和下來,親自送倆人出了供銷社大門。
“我很快就忙完了,晚上睡覺注意門戶。”
簡青桐被劉大妮打趣的眼神盯得臉熱,輕嗯一聲轉身要走,突然想起件事,又回頭喊住他。
她遲疑了下,招手叫唐遠征低頭過來,附在他耳邊小聲說:
“我覺得有個人挺可疑的,你們可以去查查看。”
她簡單把牛車大爺閨女家地址說了,並附送懷疑理由:
“她連廁所都不肯借,連果果這麼小的孩子都嫌棄,太奇怪了,像是藏了什麼秘密生怕被人發現似的。
而且據那個趕車的大爺說,他女婿在屠宰場權利不小,還跟革委會的人都熟,被人查到投機倒把的話,報他的名字就好使。”
唐遠征湊近來,被她說話時的熱氣噴到耳洞裡,隻覺得一直癢進了心窩裡。
他腳尖難耐地動了動,視線不知道該往哪放,隻好盯著她攥緊書包的手瞧。
她的手很小,他一把能攥在手心裡,手皮兒白生生的,手指頭細條條的,指甲蓋兒粉撲撲的,指甲縫裡乾淨淨的,咋看咋順眼。
簡青桐一口氣說完,落下踮起的腳尖,等著他的回應。
可他卻一直保持剛才的姿勢不動,是有什麼疑問嗎?
簡青桐又踮起腳尖,湊近他耳邊問:
“怎麼了?是我哪裡說的不清楚嗎?我知道我說這些可能有些草木皆兵了,但我真的覺得這家人挺可疑的,這是女人的直覺,挺準的。
你就查查看嘛,最多費點事,萬一真查到什麼呢。”
細細的熱氣又撲到耳朵上,燒得他的耳朵開始發燙,燙得嗓子眼裡發乾。
她還衝他軟軟地撒嬌……
唐遠征喉結猛地上下滾動一下,使勁咽口唾沫。
他歘地站直,又想低頭應一句什麼,一轉頭,嘴唇突然擦過她的眼睛。
簡青桐眼睫毛一癢,下意識閉上眼,隨即眼皮上傳來溫熱柔軟的觸感。
被,被親了?
親眼睛也是親啊啊啊!
簡青桐瞬間石化,腦子裡滿屏的啊啊啊。
唐遠征瞧著她瞬間紅透的小臉,也頓在那裡,睜眼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有意無意地湊到她耳朵邊,也吹著熱氣跟她說小話:
“我知道了,沒不相信你,放心。”
然後他就眼睜睜看著她小巧的耳朵也迅速燒紅,直接紅到脖子根。
他又咽口唾沫,鬼使神差地又說句廢話:
“我儘快回來。這兩天你彆急著洗頭洗澡,彆弄濕紗布再叫傷口發炎,等我回來給你換藥。”
簡青桐頭頂都要冒煙了,僵著身子動都不敢動,被迫進入宕機狀態,重啟遙遙無期。
被忽視良久的唐果不耐煩了,啪地伸出小巴掌,一人給了一下,大腦袋使勁往他倆中間擠,小嘴不滿地嘟囔著:
“爸爸媽媽!果果!”
尷尬到凝滯的氣氛被小家夥一巴掌打破,倆大人如夢初醒,都有些不自在地回避對方的視線。
唐遠征草草在小閨女嫩呼呼的臉頰上香一口,匆匆說聲要去忙,轉身大步走開。
剩下半石化狀態的簡青桐,麵對不滿地撅起小嘴的小團子,沒奈何隻得耐著性子哄:
“爸爸要上班,媽媽陪果果。”
唐果著急地扭過自己另半邊臉,卻一直沒等到媽媽的親親。
爸爸媽媽咬耳朵不帶果果!果果被排斥了!
小團子久等不到,頓時委屈地嗚一聲開始掉淚。
簡青桐一個激靈,遊蕩的魂兒全部歸位,連忙認認真真哄起變臉如翻書的小團子。
“不哭啊,是不是困了?媽媽馬上帶你回家補午覺。”
小團子見自己都哭了媽媽還不肯給親親,委屈地努力往上躥著小身子,小嘴啪嘰一聲印在媽媽下巴上。
獲得小團子主動獻吻的簡青桐驚喜:“果果心疼媽媽了?真乖!”
過早領會到“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哲理的唐果,委屈屈地依偎在媽媽懷裡,小小的心裡滿是大大的疑惑。
她剛才都主動親媽媽了,媽媽為什麼不回她親親?是不是因為爸爸說她壞話了?爸爸在家都不許她跟媽媽睡,壞!
劉大妮落在後頭,等著看那倆售貨員的下場,這會兒心滿意足地出來,也湊近簡青桐耳邊說悄悄話:
“咱們的人就是有本事,供銷社賬本給翻出來了,賬目根本就對不上,肯定是他們內部貪汙受賄吃回扣了!
這回那倆眼睛長頭頂的售貨員,還有那個拉偏架的主任,全都得吃不了兜著走,夠他們喝一壺的!”
簡青桐重啟過的腦子一時間還有些運行不暢,唔一聲正打算找句什麼來回應,結果臉上又啪地挨了小團子軟軟的一爪。
唐果委屈極了。
這些大人怎麼回事,都喜歡背著果果搞小動作,是不是都在說果果壞話?
“壞!不理果果!”
劉大妮同樣挨了小家夥一巴掌,心情正爽的她壓根沒在意,一把抱過委屈控訴的唐果,親親她的小臉蛋說:
“咋能不理咱果果呢?果果這麼親。”
有了參與感的小團子破涕為笑,大度地看了眼還沒有親親自己的媽媽,又主動湊過去親了媽媽一口。
果果是好孩子,不會不理人,沒人理很可憐的。
簡青桐回頭看看大門緊閉的供銷社,這會兒工夫,前頭窗戶都上了擋板,上頭拿粉筆寫著“休息”兩個大字。
也不知道唐遠征他們在裡頭搞什麼,還是彆打擾他們了。
有唐遠征的告誡在前,簡青桐也沒在鎮上多盤桓,很快踏上歸途。
一路上走走停停,偶爾搭一截便車,回到公社小學時候,天色還早。
跟老師留話叫大軍他們哥仨自己結伴回去後,簡青桐便帶著劉大妮去村子裡轉轉。
“梁嫂子在家呢?”
“大妹子又來了?快進來坐。”
熟門熟路地又去到上回換東西那家,梁玉翠正好在家,還是簡青桐先打招呼,她才把人認出來。
梁玉翠殷勤地往家裡讓客,又跟劉大妮打聲招呼,誇了句她懷裡抱著的唐果真親。
“家裡就我一人,男人上工去了,倆孩子都上學。”
梁玉翠把客人讓進裡屋炕上坐著,又熱情地倒水端炒南瓜子熟地瓜乾出來待客。
“妹子這回來,是還想換點啥?不瞞你說,上回你換了東西走,我就覺著你肯定還會再來。
這不,這兩天我趕著回了趟娘家,拿了不少東西回來,連工都沒上,就等著你呢。我這就拿給你瞧瞧?”
劉大妮先問一句:
“山楂果還有吧?”
梁玉翠笑著點頭:
“有!我娘家弟媳婦懷著身子,前一陣害喜挺嚴重的,吃啥吐啥,我弟就張羅著給她找了一大筐山楂果,給她壓壓惡心。
這東西酸掉牙的,一般人誰吃它呀。這不,我弟媳婦頭三個月一過去,害喜也好了,這酸果子就剩下了。”
她起身出去拿葫蘆瓢盛了小半瓢進來給她們看:
“我估摸著這東西你愛要,這趟回去我全給拿回來了,還把爛的長蟲的全給撿出去了,個頂個都是好的,你儘管放心拿。”
劉大妮拿過一顆果子捏捏,果子保存得還算不錯,沒有乾巴巴的不能用,便痛快點頭:
“行,山楂都要了。”
梁玉翠高興地合不攏嘴,看看炕沿上窄身坐著的簡青桐沒意見,又問:
“我這還有蘋果跟凍梨,妹子你看?”
簡青桐點頭:
“拿兩個來看看,味道可以的話也要的。”
梁玉翠喜滋滋又出去拿:
“我拿給你嘗嘗,咱不騙人。”
蘋果失去水分,皺巴巴的不好看,凍梨也黑不溜秋的,跟顆土地,雷似的,吃起來滋味倒是挺足。
簡青桐便點頭,把這兩樣都給包圓了。
劉大妮看得暗暗咋舌,但沒多嘴。
她相信簡青桐敢收下這麼多東西,肯定有她的用處。這大妹子腦子靈,主意多著呢,還都是來錢的主意,她跟人身後喝湯就行!
梁玉翠歡喜得合不攏嘴,乾脆把剩下幾樣東西都拿過來,簡青桐挑了幾樣看上眼的要了。
最後一算賬,足足要五塊多錢!
梁玉翠人敞亮,主動給抹了零頭,想著常來常往地攏住這個大主顧。
簡青桐沒占她便宜。
這會兒一分錢購買力都不低,零頭一抹,相當於白送十幾斤大白菜,回頭人家不定怎麼心裡頭流血呢。
“梁嫂子,咱們一回生二回熟的,我看你也有心長期給我供貨,我也就不瞞著你,其實我們是旁邊部隊家屬院的軍嫂,我叫簡青桐。
這次買的東西多,我愛人工作忙,沒工夫來接我,所以要麻煩梁嫂子幫我送貨上門了。”
梁玉翠忙親親熱熱地說:
“應該的應該的,這些我能送,本來也是我一個人從娘家推回來的,比上你那頭路還遠些呢。”
理好貨出發,梁玉翠輕輕鬆鬆推著小車,還特意綁了個空筐子在車上,裡頭鋪了乾草和乾淨的小被子,留給唐果坐的。
劉大妮覺得跟她對脾氣,倆人三言兩語聊上了,彼此談得投機,就差納頭便拜結為異姓姐妹了。
“大妮妹子你想要蘑菇?有!我大伯子他老嶽母娘現在不能下地乾活了,每天就拐著個小簍子往山林子裡頭跑,挖個野菜撿個蘑菇摘個鬆球的,可勤快一老太太,人還愛乾淨。
她會熬蘑菇醬,也不知道咋弄的,那個滋味又鮮又香,特彆下飯,每年都送兩瓶子給這些個親戚,還有她熬的好蝦醬,送出手比供銷社買的桃酥還受歡迎。
你要蘑菇的話找她準沒錯,新鮮的沒有也有曬乾的,乾蘑菇不耽誤你使吧?”
梁玉翠介紹得頭頭是道,劉大妮聽得是津津有味。
“乾的鮮的都行,蘑菇醬跟蝦醬真好的話,我也要!”
梁玉翠就瞪著眼睛保證:
“那肯定是真好啊,我不騙人的。再說我家在哪你們都知道了,要是撒謊了,不得被你們打上門啊?我不做那樣蠢事。”
劉大妮就親親熱熱接話:
“哪能呢,大姐這人品我們肯定信得過,不然我青桐妹子也不能拉著我上你這當回頭客不是?”
簡青桐笑眯眯聽著,嘴裡咬著一塊又潤又蜜的柿餅,邊留意著坐筐裡新奇不已的唐果。
這是小家夥第一次坐著小車看風景,想必體驗絕佳,經常看得忘記閉上嘴巴,於是這兩天才遏製住的口水又開始飛流直下三千尺了。
簡青桐不時彎腰拿手帕給她擦擦,指著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田野,教給她這是小麥,這是油菜花,這是鬆樹林,這是小河……
小孩子精力不濟,興奮過頭很快就被稍稍顛簸的小推車哄睡著。
簡青桐給她蓋上外套擋風擋太陽,慢慢落在後頭走著。
劉大妮跟梁玉翠倆人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手裡推的小車也走得更穩。
簡青桐突然輕叫一聲:
“呀,兔子!”
說著輕快地跳下地堰,從一棵大榆樹後頭,拎出一隻灰兔子來。
“劉嫂子快瞧,兔子!”
劉大妮傻眼地看看她手裡撞碎了腦袋的兔子,又看看那棵和她腰差不多粗細的大榆樹,喃喃道:
“原來守株待兔的故事是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