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度從懷中掏出一個折得整齊的紙,交到杜雲彤手裡,道:“這是我記錄的蠻夷西寨駐守情況,你拿給蜀將,他們看得懂。”
來蠻夷之地之前,他便與蜀中諸將製定了特殊的溝通方式,出了他們之外,旁人根本看不懂裡麵記載的是什麼,故而薑度也不擔心,這信會不會被蠻夷發現,看出了問題。
杜雲彤把信推了回去,慢慢退後,道:“二叔不走,我也不走。”
第一次見薑度時,杜姑娘殘留的意誌是留戀的,充滿信任的,天塌下來,杜姑娘也會相信,薑度會給她撐起一片。
那時候杜雲彤不明白,杜姑娘明明沒有見過薑度,為何會對薑度有如此感覺,這般全心全意去信賴一個人。
隨著杜雲彤在大夏朝的日子越來越久,杜雲彤終於明白了。
薑字代表的,便是安全感。
他是中流砥柱,為臣可寄萬裡,最讓人放心的存在,所以杜姑娘才會那麼那麼地依賴他。
當初杜姑娘殘留的意誌對薑度的感情,便是她現在對薑度的感情。
杜硯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薑度承擔了這個角色,並竭儘全力保護著她,讓她免受傷害。
在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大夏朝,薑度以一個故人的身份,給她原本昏暗無光的生活,帶來一絲暖陽。
隻有瀕臨溺水的人,才知曉救命稻草的珍貴,不經曆黑暗,又怎知光明姍姍來遲?
她不想讓他無聲無息地死在蠻夷之處,於家也好,於國也罷,她不想他死。
更何況,廣寧公主也不是一個能讓人放心的盟友。
既然誰也勸不了誰,那便這樣耗著。
廣寧公主不敢這樣跟她耗的。
認真來算,登上皇帝寶座的大夏君王,都是以武力來謀取江山的,李易隻有秦鈞一個盟友,秦鈞來了蜀地,李易便是孤家寡人,且身邊又有一個不斷搞事的李晃,廣寧公主敢放心秦鈞長時間呆在蜀地才算怪事。
廣寧公主必然會出言勸薑度的。
兩軍交戰間,廣寧公主受了薑度那一箭,想來在蠻王麵前也會嫌疑儘銷,深得信任,她來搜集各處蠻夷的駐守防備,要比薑度方便得多。
就是如何傳遞下山是個問題。
不過薑度既然有法子把消息送到山下,教給廣寧公主也就是了,沒必要藏著掖著。
蠻王似乎對新買來的夏人女子興趣不大,一整天都沒來廣寧公主居住的樹屋,想來是蠻王察覺大戰在即,與蠻將們商議如何抵擋蜀兵們的布置。
隻是派人過來,給廣寧公主送了些新鮮的果子吃食。
廣寧公主手指夾起果子,細嚼慢咽吃著,動作優雅又傲慢,杜雲彤低頭垂眸立在一邊,活像是個受氣的小媳婦。
前來送果子的蠻夷小聲嘀咕了一句,端著碟子下去了。
蠻夷退下,薑度亦尋了個借口探查蠻夷的部署,樹屋裡隻剩下杜雲彤和廣寧公主兩個人。
廣寧公主咽下果子,斜了一眼杜雲彤,道:“你到底怎樣才肯回去?”
上一次見麵時,廣寧公主跟她一樣高的個子,相似的身材,隻是廣寧公主更瘦一點,臉色蒼白無血色,活脫脫的病西施。
如今再見,她身量抽高,該發育的地方也已經開始了第二次發育,而廣寧公主卻還停留在小女孩的階段,瘦瘦小小的,不知是不是吃不慣蠻夷之地的飲食造成的。
扮了多年外表純真無邪的小白蓮,偽裝早已滲入到了血液裡,斜眼看人也有著幾分少女不諳世事的窈窕天真,就連毒舌話語也是小女孩故意板起臉的嫌棄,輕嗔薄怒能酥了人的骨頭。
饒是杜雲彤是個女的,也有點著招架不住。
與美人說話,從來是一種享受,尤其是,對麵是恨你恨得牙癢癢,可又拿你沒辦法的豆蔻少女。
杜雲彤答得乾淨利落,道:“二叔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你到現在都不明白,薑度不可能跟你回去的。”
杜雲彤眸光微閃,眉梢輕挑,道:“若公主肯幫忙,二叔會回去的。”
廣寧公主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動作微微一頓,放下了果子,道:“你想讓我幫你做事?”
“做夢。”
“那好,那我便等著公主答應的那一日。”
杜雲彤隨手從桌子上撿了塊果子喂到嘴裡,酸酸甜甜的,很是可口。
“左右現在孤家寡人的,不是我的兄長。”
論起聰明,李易不在李晃之下,可李易為人偏仁善,遠不如李晃那般狡詐狠辣,但有太後在一旁指點,秦鈞又離天啟不遠,隨時都能支援,兩種威壓下,李晃投鼠忌器,不會對李易輕易動手。
可若是秦鈞離了陽穀三城,去了遠在天啟城萬裡之外的蜀地,李晃再沒了畏懼之人,隨時都會對李易動歪心思。
廣寧公主機關算計為李易,遠嫁蠻夷又是為李易,李易的一切,她比誰都更緊張,她不可能長時間讓李易處於危險之中的。
廣寧公主不可能跟她耗下去的。
時間一寸一寸溜走,廣寧公主緩緩抬頭,道:“你害本宮遠嫁蠻夷,受奇恥大辱,本宮恨不得將你挫骨揚灰。”
“本宮不可能幫你。”
杜雲彤揉著眉心,有些心累,道:“公主,奪嫡這種事情,成王敗寇的。若人人都是公主這般的心思,二叔在見到公主的第一麵時,就該一刀殺了公主。”
“那是他的事。”
廣寧公主又垂下眸,長而卷翹的睫毛於燭火之下,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本宮若與世人相同,便不是本宮了。”
世界上隻有一個廣寧公主,睚眥必報,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
山間的風聲喧囂,吹動著風鈴叮叮作響,一下又一下,仿佛輕叩著人的心弦。
“但本宮可以答應你,以身家性命相保薑度安全。”
杜雲彤呼吸微緊,燭光下,廣寧公主還是小女孩的模樣。
來到蠻夷之地這麼長的時間,她的一切都還停留在大夏朝的狀態。
弱不經風的身體,天真無辜的麵容,出身卑微,卻又有著強烈的身為天家公主的自尊。
她的驕傲不允許她幫助手段更勝她一籌的政敵,她就是這麼一個敏感脆弱,卻異常堅韌強大的廣寧公主。
“護住薑度性命,算不得幫你,隻算與薑度合作罷了。”
廣寧公主淡淡道:“以本宮性命發誓,你或許不信,本宮可以以兄長李易起誓,本宮在,薑度便在,本宮不在了,薑度也會平安。”
杜雲彤瞳孔微微收縮,忽然覺得自己作的有些過分。
“你好好想想,本宮去瞧瞧蠻王。”
廣寧公主扶著樹牆緩緩起身,披上銀狐皮大氅。
樹屋下,帶著青銅麵具的蠻夷膘肥體壯,如小山一般,單膝跪地,讓廣寧公主坐在他的左肩上。
白色的身影越走越遠,銀狐大氅在月光下折射著溫柔的光芒。
杜雲彤緩緩閉上了眼睛。
李易對廣寧公主來講,是比性命還要重要的存在,不到萬不得已,她是絕不會以李易來發誓的。
杜雲彤坐了下來。
她好像做的確實有些過分了。
薑度不回去,原因不在廣寧公主,在於薑度,她不該去逼廣寧公主幫忙的。
要不要去道歉?
竹杯子裡的水早就了涼了,喝上一口,冰涼之意便深入肺腑。
杜雲彤捂著胸口,輕輕地咳了起來。
等公主回來的時候,還是道個歉吧。
廣寧公主坐在蠻夷肩上慢慢遠去的背影,她看著就心酸。
腦海裡亂糟糟的,長時間的休息不好和飲食上的不習慣讓杜雲彤的神智都有些不清晰起來。
眼前好像有塊帕子,還是雲錦的,金銀線描邊,在燭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
杜雲彤慢慢抬起眉。
瞳孔微微收緊。
是錯覺嗎?
她好像看到了秦鈞。
一定是錯覺吧。
秦鈞這個時間,應該還在來蜀地的路上。
再說了,秦鈞縱然抵達了蜀地,也不會到蠻夷之地的。
深山難行,秦鈞又不知道蠻夷居住的地方究竟在哪,山頭那麼大又那麼多,他沒可能找得到她的。
熟悉的帶著鐵與鮮血的肅殺卻又溫暖的懷抱迎了滿麵,秦鈞溫熱的氣息縈繞在她的耳邊。
杜雲彤瞳孔驟然收縮,呼吸停了一瞬。
這不可能。
耳畔是秦鈞特有的低啞嗓音:“辛苦了。”
山間隨夜風晃動的樹影,從雲層悄然探出身影的月色,永無休止的蛙鳴蟲叫,仿佛在這一瞬間被靜止了。
秦鈞身上有著極淡極淡的血腥味,衣服也是半乾的,高高豎起的馬尾還帶著幾分潮氣,似乎是剛從修羅戰場回來,怕刺鼻的血腥味太過濃重,匆匆借著月色,在冰冷山間清泉裡衝了個涼水澡,而後爭分奪秒來到她身邊。
杜雲彤的眼圈一下子便紅了。
很多原本她自己可以撐得過來,並不算得上辛苦的委屈,彼時見了秦鈞,似乎變得格外委屈。
強大無畏的心臟瞬間坍塌,隻剩下柔軟的少女心仿徨無助者,像是找到了靠山一般,低低地抽泣著埋怨著:“你怎麼現在才過來。”
騙你的,隻要是你就很歡喜了。
秦鈞略帶薄繭的指腹輕輕拂過杜雲彤的長發,道:“路上耽擱點時間。”
“還好,不算晚。”
月色如水,溫柔傾瀉而下。
懸掛在樹屋上的風鈴叮當作響,如被擾亂了一池的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