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開椅子坐下,用手背擋著嘴,打了個淺淺的哈欠,問:“你怎麼起這麼早?”
秦越說:“習慣。”
沈見清唏噓,“可怕。”
秦越笑笑沒說話,清晨才有的靜謐在空氣中徐徐飄散。
然後沈見清發現,秦越做飯的動作很嫻熟,也很賞心悅目。
沈見清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睡意悄然消失,她坐起來,懶懶地用掌根撐住下頜,指尖在耳前輕點。
“秦越。”沈見清忽然出聲。
秦越轉頭,“嗯?”
沈見清短促地笑了一聲,悠悠道:“你這麼賢惠,以後誰娶你是誰的福氣。”
秦越睫毛閃動,鍋裡細微的油煎聲忽然烈了一瞬,有一滴油趁機崩到她手臂上,疼得不是非常明確。
秦越轉回去,用鏟子把已經快有愛心雛形的雞蛋仔細打散了,才說:“可是不巧,我是個同性戀,誰都娶不了我。”
沈見清耳前剛剛抬起的食指停在半空。
同性戀她們都是,但是誰都沒有明明白白把這個詞說出來過,以至於她完全忘了這層,所以話到嘴邊,脫口而出。
這話要是讓旁人聽到了,多少得送她一句渣吧。
剛把人睡過,唉不對,剛讓人睡過,扭頭就不認人了,真夠可以的。
不過還好,秦師傅大人大量,看起來沒有在意。
沈見清靠坐回去,笑著岔開話題,“你今天怎麼打算的?正常上班?”
秦越說:“昨天幫人頂了班,今天不用去。”
“剛好,回家好好休息。”沈見清忽地沉下聲,語氣嚴肅,“暑假結束之前,儘量不要一個人走夜路了。昨天是僥幸,再遇到類似情況,你未必能全身而退。”
秦越將雞蛋翻了個麵,淡聲說:“嗯。”
不久,早餐完成,秦越一一擺上桌,坐在沈見清對麵說:“我隻會做這些簡單的,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沈見清將視線從手機屏幕上拉開,看了一眼,說:“你吃吧,我不太餓。”
不太餓,還是不太合胃口,秦越已經從她眉心那個一閃而過的褶皺上看到了。
秦越沒強求,兀自咬了幾口雞蛋,說:“沈老師,能不能借你手機給我朋友發條短信?我的手機昨晚摔黑屏了。”
“她知道我們的關係,但是口風很嚴,不會告訴彆人。”秦越補充。
“明白。”沈見清笑了聲,直接從微博裡切出來,遞給秦越說:“發完順便存下你電話。語音聯係受環境影響太大,不方便。”
秦越說:“好。”
秦越快速輸入關向晨的手機號,跟她說:【曹師傅今天還我的班,我早上不去廠裡,彆等我給你帶吃的。秦越。】
這會兒還不到七點半,關向晨沒下班,拿不到手機,所以秦越發完短信,存上自己的號碼就把手機遞還給了沈見清。
沈見清拿著手機起身,“我去睡個回籠覺,你走的時候喊我,我送你回去。”
秦越說:“不用麻煩,你這邊有直達地鐵。”
沈見清蹙眉。
想到秦越現在的狀態已經恢複正常,她鬆開嘴唇說了句“你自己看”,轉身離開。
秦越獨自坐在餐桌前,花整半個小時吃完了兩人份的早餐,然後胃裡就有點難受。
————
領科更衣室,關向晨突然看到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署名卻是秦越,人當真很懵,她連忙找到秦越的電話撥出去,想問問她什麼情況,結果提示無法接通,再打還是。
關向晨有點急了。
秦越的手機向來24小時開機,從來不會有打不通的時候。
稍做猶豫,關向晨順著短信號碼撥了過去。
那頭,沈見清睡得正好,突然被吵醒,她煩躁地躲了很久,才摸過手機接聽,“喂,你好。”
關向晨定住。
這聲音,嘶,“你是那誰?!”
關向晨一驚一乍的聲音讓沈見清瞬間清醒,她拿遠手機看了眼屏幕,上麵顯示著一串沒存儲的本地號碼。
沈見清吞咽一口,清了清嗓子,拿出她當老師的派頭,正色道:“你找誰?”
關向晨語速飛快,“秦越!我是她閨蜜!”
沈見清當即搞明白這個電話的來源,她稍稍放下姿態說:“秦越已經回家了。”
關向晨“哦”一聲,暗戳戳忖了兩秒,問:“阿越怎麼一大早就在你那兒?”
沈見清不確定關向晨對昨晚的事知道多少,也不確定秦越想讓她知道多少,她便沒細說,隻道:“秦越昨天受了點驚嚇,不適合一個人待著。”
關向晨聽不到實情,反而炸了,“什麼驚嚇?!”
沈見清說:“具體情況你最好當麵問她。”
關向晨果斷換了衣服往回跑。
到的時候,秦越正坐在桌邊修手機。
關向晨非快地走過去,拍一把桌子,大聲問:“你昨晚受什麼驚嚇了?!”
秦越手邊拆下來的螺絲釘被拍得彈起又落下,她放下鑷子,靠在椅背裡說:“你讓我走南門,結果我在南門遇到個醉漢。”
關向晨像是公雞打鳴之前起了個範兒一樣,發出一聲短促的“喔”,問:“就一個?”
秦越說:
“一個。”
“那沒事那沒事。”關向晨放心地撫了撫胸口,突然扭頭,“不對啊,就一個人你能受什麼驚嚇?!”
秦越一隻手搭在桌上,反問:“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深更半夜遇到個體型是我兩倍的醉漢,我不會受驚,不該害怕?”
關向晨說:“不會,不該。”
秦越,“……”
關向晨勾了張椅子過來,大喇喇往裡一靠,開始回顧。
“四年前的春天,我被人尾隨,差點拖荒地裡去,你一把自製的智能電子鎖套圈似的,站老遠一丟,就套那狗東西脖子上,遠程把他鎖住,救了我的時候,你害怕?”
“你害怕個屁!”
“你還問我用不用把他手腳也鎖了,托去遊街示眾!”
“三年前的冬天,你重感冒,雲裡霧裡地走路上差點被人持刀搶劫,你反手就把自製暖手寶搞短路冒火,扔他羽絨服帽子裡,看他往河裡跳的時候,你害怕?”
“你害怕個屁!”
“你說你沒上去烤火的時候,我都想叫你聲菩薩,拜一拜你!”
“你一年上4個月中班,4個月夜班,加起來就是8個月,那6年就是48個月會在晚上活動,你什麼奇葩事兒沒遇到過,你跟我說你害怕?我看是你讓人害怕吧!”關向晨越說情緒越激動,“成天自己搗鼓那些個幾十塊錢的玩意,不給淘寶一點機會,我一開始還以為你窮瘋了舍不得買,所以想方設法接濟你,結果他媽的全是你給自己搞的防身工具!秦越,你知道剛認識那會兒,我被你騙得有多慘,傷得有多深嗎?!”
秦越淡淡地說:“不知道。”
關向晨憋了三秒,憤憤道:“艸!”
“昨晚就一個醉漢,一個!還是醉漢!你受驚?你看我像不像村口要飯的馬團長,誰都能哄!”關向晨撇嘴。
秦越偏頭,“你昨晚千叮嚀萬囑咐讓我走南門的時候不是這個態度。”
關向晨說:“那能一樣??我當時看到的是一群人,你就兩隻手,真遇上了,你防身工具沒改造好估計就讓人摁住了!你那身板要是給人摁住,不就成了砧板上的魚,我能不擔心?!”
秦越抬手蹭蹭鼻端,沒吭聲,給了關向晨機會罵罵咧咧,“我看到短信立馬給你打電話,結果打不通,那誰說話也模棱兩可的,嚇得我魂都快沒了!”
秦越說:“我……”
“你跟我說說,當時具體什麼情況啊,”關向晨變臉如同翻書,切切道:“我想豐富你靠智慧自救以及救美的素材庫。”
秦越想吐槽她,忍住了,言簡意賅地說:“本來可以沒事。我看到後麵有人,下意識就側身躲了,但是腳不小心磕到路沿,被絆倒在地上,有幾秒反應不過來,他就趁機從我脖子裡抓了一把,扯到領口。”
關向晨膨脹的心一緊,立馬縮成芝麻,“嚴不嚴重?”
秦越說:“脖子裡破了點皮,短袖不能穿了。你給我買的那件。”
“小事小事,改天有活動我再給你買。”關向晨說:“然後呢?”
秦越說:“我手機的手電筒之前改了強光,往他眼睛上一照,再補一把石灰,他就滾到一邊自己發瘋了。”
“漂亮!”
“他發瘋的時候把我手機打掉,摔黑屏了,還把一個保安臉撓破了。”
“後來警察過來做筆錄,我有一說一,他被當場帶走,後續會立案起訴。”
關向晨呱呱鼓掌,“簡直為民除害!”
秦越笑笑沒吭聲,目光漸漸沉了下去。
為不為民除害的,她本來沒那麼高尚,但那個男人有句話紮到她了,她才會在警方做筆錄的時候把記憶力和邏輯發揮到十分,能說的說,能補充的補充,一
點餘地都不給他留。
他說:“我就是窩囊,就是養不起三個孩子啊!孩子是我生的,我送一兩個給人怎麼了?我這麼做,還不是為了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生而不養。
那孩子對他們來說到底算什麼?
激情的產物?
養老的依托?
秦越想不明白。
擁堵思緒在她心裡堆積發酵,一不小心就勾出了她在心裡妥善埋藏多年的陰霾——她被丟是因為什麼。
從記事起,院裡的老師就在誇她聰明漂亮,懂事聽話。
讓他們操心的事她從來不做,心裡有願望也不會主動去提,怕給他們添麻煩。
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愧對過那些誇獎,她是個好孩子,可是好孩子為什麼會被扔在大雪天裡,凍得一整個童年過得戰戰兢兢,長大了,連陪失戀的閨蜜爬個山,發泄心中不快,都要打一周的針才能緩過來?
她想知道原因,長到25歲,從來沒有哪一天那麼迫切地想知道原因。
那團陰霾敏銳地發現她情緒的弱點,將她緊緊包裹,讓她變得陰鬱低沉,以至於沈見清突然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她本能就用那股情緒攻擊了沈見清,在她心裡埋下一顆自己受到驚嚇的種子。
而她呢。
當她抬頭看沈見清臉上的緊張和擔心,周身所有的陰霾都被衝散了。
她腦子裡迅速出現了一個4歲的冬天和一個18歲的冬天。
那兩個冬天是她生命裡僅存的,有陽光的冬天。
那兩個冬天讓懼冷的她愛上了冬天,也讓她的生命擁有了一些溫度。
那兩個冬天,都有沈見清的參與。
一個糾結於自己為什麼被丟棄的人,心裡帶著迫切的不甘,從那團黑沉沉的陰霾裡看出來,忽然看到了曾經賦予過自己的生命溫度的人,還從她身上看到了緊張擔心,她會怎麼做?
她想試一試,試一試這些溫度能否在當下就被再度擁有。在兩人還隻是朋友的當下。
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和提前給沈見清發微信,騙她的吻一樣,又一次對她心生惡念——為那顆種子施肥澆水,順著她“心疼”自己的心意,在她麵前演了一場“受驚”的戲——先在車上明明白白地向她示弱,讓她心軟;衛生間裡一聲帶著延遲的笑,又一次旁敲側擊地告訴她,自己是在逞強,於是她深信不疑,對她處處小心,甚至不惜用她自己來安慰她,更不介意打破約定。
她對此沉迷,享受,喜不自勝。
她自以為這一場戲讓她得到了所有想要的反饋,醒來卻發現一切如舊。
她被什麼陰霾、溫度,被那些她厭惡的,向往的東西同時出現,帶來的巨大反差弄昏了頭,就不假思索忽略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凡是突如其來的,都不會是愛,是愛的,往往都蓄謀已久。
沈見清是不同情她,甚至已經開始大大方方地心疼她,可她們從床友發展到朋友不過短短半月,根本不可能因為福利院的一場相遇就突然愛上她。
而她呢……
秦越枕在椅背上,盯著天花板,盯到視線變成一大片的時候,再次開口,“向晨,我有一個秘密。”
關向晨轉頭,“什麼秘密?”
秦越說:“兩年前,你為了不讓你第三任女朋友亂給我介紹對象,主動和她說我已經有一個固定情人的時候,我就想告訴你,我的情人其實也是我愛的人。”
關向晨震驚,“你愛那誰?!”
秦越笑了聲,胃裡難以消化的早餐頂得她想嘔吐,“是啊,我愛她。”
關向晨瘋了,“她是江坪大學的副教授,是正當紅的太陽!你就一個工廠裡擰螺絲的,一整天下來,頭頂連片天都沒有!你哪
兒來的勇氣愛她?!”
秦越笑著說:“不是勇氣,是習慣、本能、潛意識,是任何你能想到的,我對她的生理反應。”
“在酒吧遇到她之前,這些生理反應已經在我身體裡堆積了21年。”秦越靜靜地說。
關向晨愣住,“阿越,你在說什麼?酒吧那次不是你們第一次見麵嗎?你不是因為對她見色起意,才跑去跟了她很久,然後被她發現,處成情人的嗎?你們之間哪兒來的21年?哪兒來的習慣??”
關向晨越問越激動,臉上儘是難以置信。
秦越被她這樣逼視著,卻隻是笑著抬起手,小臂輕輕搭上眼睛,平靜地說:“酒吧裡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麵。我4歲就在院裡見過她,那之後時時刻刻惦記,一直到18歲時開始向往她,又在22歲生日當天愛上了她。”
“阿越!”
“向晨,我今年才25,可我已經惦記了她21年。”
21年……
這個時間漫長得快要接近她生命的長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