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1 / 2)

對等關係 時千辭 22759 字 10個月前

第74章

秦越過來院裡的時候剛好趕上最後一項元旦慶祝活動——唱國歌——她撥下羽絨服的帽子,後肩抵著門框,很快就在排列整齊的隊伍裡找到了齊暘。

她個子小,10歲了,還是站在第一排的角落,兩隻手緊抓著裙子,眼神慌張,身體緊縮,看起來怯生生的。

可即使害怕,她還是在一個陌生女人舉起手機,開始給她錄像那秒努力抬起頭,張開嘴,跟上了音樂老師的琴聲。

這一幕在秦越的印象裡前所未有。

從她第一次接觸齊暘,她就永遠縮著,不是沉默寡言,就是暴躁尖叫。

“咳。”

秦越偏頭躲避忽然湧進來的冷風,視線聚焦到女人身上。長發中分,綁了一個貼頭皮的低馬尾,發尾整齊得像是一刀切過去的。身上穿著黑色西服套裝,同色通勤高跟鞋,看起來精乾得體又不顯得死板。

秦越回憶了一會兒,不記得自己之前有在哪裡見過這個女人。

不遠處,國歌結束,齊暘生疏地朝女人的鏡頭比了個剪刀手。

她史無前例的親近讓秦越立刻斷定,這個女人是齊暘的心理醫生——徐蘇瑜。

徐蘇瑜把手機裝回包裡,快步走到齊暘跟前,彎下腰和她說了句什麼,就見她局促地把手放在徐蘇瑜手裡,被她牽著往出走。

經過教室裡交錯的人群,齊暘仍舊有些拘著的步子猛然頓住。

徐蘇瑜以為人太多,她在緊張,遂抬手摸摸她的頭,彎腰在她眼前,柔聲道:“暘暘今天表現得非常好,阿姨想請你吃蛋糕,可以嗎?”

齊暘沒有和往常一樣選擇沉默,或者偷偷去抿嘴唇,而是用力抽出手,大步跑開。

徐蘇瑜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直起腰轉身,看到齊暘直直撲過去,抱住了曲腿靠在門邊的人。

秦越受到齊暘的親近,倚靠門框的動作沒變,也沒有和徐蘇瑜一樣選擇彎腰的平等姿態,她隻是抬手幫齊暘整了整跑亂的衣領,聲音淡淡的:“新家和這裡不一樣,那裡的人隻喜歡你一個,你以後想要什麼,想吃什麼,要開口跟她說,不要一直不開口不抬頭,讓她難過,生氣了也不要抓她咬她,讓她受傷。”

齊暘自閉,但智力遠超同齡的兒童,秦越這些話她聽得懂。

聽懂了,就不由得想起自己以前發脾氣抓傷她的那些畫麵。

最嚴重的一次應該是幼兒園畢業,秦越想給她拍照,被她抓掉了小臂上的一塊肉。

“對,對不,起。”齊暘紅著眼,磕磕絆絆地說。

她前頭太多年不開口,現在才剛開始學。

秦越沒有回齊暘“沒關係”,她的視線隨著齊暘在左臂上停留片刻,掀開袖子,將冷白細瘦的小臂上下翻轉了一圈,說:“不疼了。”

齊暘通紅的眼底泛起淚光。

秦越拉下衣袖,沉香串珠在袖口碰撞,發出細微的聲響。

齊暘抱著秦越哭了很

久。

秦越始終隻是靠門站著,沒有哄,也沒有和徐蘇瑜一樣抬手摸她的頭,向她傳達善意。

教室裡的人已經散了。

齊暘停止抽噎抱緊秦越那秒,秦越生理性眨眼,有個人影從她的餘光裡閃過。

她轉頭看過去,徐蘇瑜深黑的目光鎖著她,眉心緊蹙,隻一瞬,她就順勢勾唇,笑得如沐春風,好像剛才那幕隻是秦越的錯覺。

“你是秦越?經常聽院長提起你。”徐蘇瑜邊往過走邊說:“前幾年多謝你照顧暘暘,她以後有我。”

徐蘇瑜朝秦越伸出了一隻手——左手,說:“徐蘇瑜,暘暘的心理醫生。”

秦越的視線從她手上掃過,用左手回握住:“秦越。”

徐蘇瑜的微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客氣得恰到好處。

“要不要我回避,你和暘暘單獨說一會兒話?”徐蘇瑜說。

秦越說:“不用。我是來找院長的。”

徐蘇瑜微笑:“那我先陪暘暘去收拾東西,下午回家了還有得折騰,得早點回去。”

秦越說:“麻煩了。”

徐蘇瑜說:“談不上,她以後是我的責任。”

徐蘇瑜牽著一步三回頭的齊暘離開。

秦越抬頭看了眼天邊還沒有打算靠近的暮色,轉身下樓。

辦公室,院長正在忙碌,聽到敲門聲,她頭也沒抬:“進。”

秦越推門,她溫吞的步子放在整個院裡都很特彆,院長一下子就聽了出來,連忙起身說:“可算來了,見到暘暘了嗎?”

秦越說:“見到了。”

“那就好。”院長走過來,慈愛地摸了摸秦越的短發:“又瘦了,肯定沒好好吃飯。”

秦越沒有反駁,任由院長虎著臉教育她。

四點,操場忽然傳來哨聲。

院長起身走到窗邊,對跟過來的秦越說:“那個是小孫,上個月剛分過來的體育老師,花樣多,有熱情,孩子們都很喜歡他。”

秦越“嗯”了聲,隔著玻璃看到他在給孩子們展示用流行歌編的廣播體操,浮誇動作惹得操場上笑聲不斷。

“佳月在那兒。”院長指了個方向說。

秦越近視,不能完全看清,隻模模糊糊看到她在走路,很順暢,和以前摸索著也會摔倒的模樣截然不同。

院長說:“自從有了盲杖,佳月都變得合群了,不管什麼活動她都要湊過去聽熱鬨。對了,我是不是還沒和你說這事兒?”院長問。

秦越插在口袋裡的雙手握著,說:“沒說。”

“馬上退休,想操心的事兒太多,忙糊塗了。”院長感慨道:“都是兩個多月前的事兒了,有人匿名寄過來一根盲杖,說是給佳月的。一開始,幾個老師還擔心有問題,輪流拿著在院裡走了四五天才說讓佳月試試,結果你猜怎麼著?就跟給她量身定製的一樣。”院長的語氣忽然變得激動:“高度、重量完全符合一個8歲小女孩兒的標準,拿再久都不會覺得吃

力,同步的語音播報還請了人配音,聽李老師的女兒說,像是省台少兒頻道一個很有名的主持人,當真有心了。”

“就是不知道盲杖到底是誰送來的,好歹讓佳月當麵說聲謝謝啊。”

“唉,這麼好的東西,要是能多讓幾個孩子用到就好了。”

院長的歎息像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秦越的喉嚨。

高新醫院的護士說沈見清掉進井裡是在去年秋天,她至少從那時候開始測試盲杖,到今年冬天寄來院裡,一共花了一年多的時間。

這期間她是不是還摔過?

摔過多少次,摔得多重,沒有人知道。

如果不是賀西,她也許連這件事本身都不會聽說。

沈見清的心,她的愛將永遠匿名。

她隻肯對範佳月側目的“自私”卻在被很多人數落——賀西、院長,應該還有她不知道的。

“咳咳……”秦越躬著肩咳嗽。

院長心疼,仔細在她背上拍著。

秦越低頭看向操場上的範佳月,銀碎雪光在她眼底浮動。

不久,咳嗽停止,秦越曼聲說:“是沈老師。”

院長不解:“什麼是沈老師?”

秦越說:“盲杖是沈老師送來的。”

院長驚訝:“真的嗎?她怎麼不說啊?”

秦越說:“我們吵架了。”

院長愣住:“吵架?”她不懂這二者之間的關係。

秦越往前走了一步,左手撐在冷冰冰的窗台上:“前年國慶,我和您說我喜歡上了一個人,但是她心裡有一些障礙是我觸碰不到的,我急了,犯了一些錯,惹她生氣了,這兩年,我們沒有見麵,她做的這些事,我剛剛知道。”

秦越的話乍一聽前言不搭後語,院長稍一思量,不可思議地說:“你是說,你喜歡的人是小沈?!”

秦越說:“是她。”

院長愕然,忽然就把秦越在兩年前說的話和今天的話聯係到了一起。

“院長,還記不記得我讓您幫我保存過一張畫?”

“當然記得,4歲那個冬天,你病都沒好就纏著美術老師教你畫太陽畫人,畫了上百張才挑出來一張滿意的讓我幫你保管,說是要等春天來了,送給那個姐姐。”

“院長,我找到她了。”

“和她說上話了。”

但……

“不想讓她記得我了。”

難怪秦越不想讓想了那麼多年人的再記得自己。

難怪沈見清聽到秦越的事會是那樣失常的反應。

院長震驚地看著秦越:“可她是女人啊!”

秦越說:“也是小時候抱過我的姐姐,18歲幫我重新開始。”

“阿越……”

“院長,她抱我去摸太陽那秒我就記住她了,後來又畫了她那麼多遍,想忘記很難,想喜歡……”

“看一眼就夠了。”秦越說。

院長啞口無言,

她年過半百,第一次這麼近的接觸到同性戀,不可謂不震驚,可想想秦越的脾氣秉性,想想她趴在自己辦公室窗邊等沈見清的那14年,又覺得她喜歡誰都沒有比喜歡沈見清更合情合理,而沈見清……

院長憂心地看了秦越好一會兒,轉身走到桌邊,從抽屜裡拿出那副秦越讓她幫忙保管的畫,遞到秦越麵前說:“你要是早說喜歡的人是小沈,她每次過來的時候,我就讓她進來坐一會兒了。”

秦越低頭,怔怔地看著兩年前就已經被自己扔掉的畫,做不出反應。

院長說:“小沈撿回來的。”

“你走的那個晚上,我跟她說了一些你的事,她聽完之後,被碎玻璃劃破手也要去垃圾桶裡撿,隔幾天換了新的相框過來,用了一會兒你的電腦,然後把相框交給我,讓我繼續保管著,說未來有一天,你一定會願意跟她說這幅畫的故事。”院長借著漸近的夕陽,用掌根擦拭著玻璃上的一粒灰塵,“我當時不理解小沈的話,隻想著你珍惜了那麼多年的東西確實不該隨隨便便扔了,就一直收著,現在算是明白了——阿越,小情侶哪兒有不拌嘴的,你愛著她,她也愛著你,就沒有什麼擱不下的問題,解決不了的矛盾。”

話落,院長又一次把相框遞給了秦越。

秦越伸手接觸,看到稚嫩筆觸裡的女人和沈見清的臉重疊在一起。

原來沈見清知道她把“她”扔了。

這是不是也是她會變得患得患失的一個原因?

她會不會想:已經決定扔掉自己的人,還會回頭嗎?

秦越寂靜的瞳孔裡風雲湧動,低聲說:“您剛才說我要是早告訴您喜歡的人是沈老師,就會讓她進來坐。她經常來?”

院長點了點頭:“嗯,都在午後,每回來了就站在大門口,老遠看著音樂教室出神,也不知道在看什麼。”

在看我。

秦越無聲地說。

沈見清第一次來福利院那天,她被院裡的孩子纏著在音樂教室彈了很久的彈。

那天,她每一次按下琴鍵都想會想起沈見清,怕她還在因為自己隱瞞嘔吐的真實原因生氣,想她為什麼遲遲不回自己“麵壁思過”的認錯微信,一整天擔驚受怕,坐立難安。

最後還是忍著沒給沈見清打電話,耐心等著她的回複。

她還以為沈見清永遠都不知道已經被社會那個大染缸變得複雜深沉的秦越在那個夏天有了少女單純的心事。

院長卻說:“有回我從外麵回來遇著小沈,順口問她站門外邊乾什麼,她也不知道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自言自語一樣,說了句‘我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她的那些心事都和我有關’。”

她的行為印證著一句話:人在失去之後才會變得擅長回憶。

她每次站在福利院門口都會記起自己第一次來這裡時,在音樂教室窗邊看到的畫麵——秦越和孩子們互動的時候笑得很明亮,所有情緒都是動態的,可她一低頭,立刻就會變得安靜無聲。

她當時斷定

秦越心裡一定裝了很多事,

卻到分開才後知後覺,

那些事應該都和自己有關。

……

出租屋,沈見清衣著單薄,站在敞開的窗邊翻看寄送盲杖的電子存根。

剛剛陳薇打電話給她,先是問她身體怎麼樣了,之後又一次提醒她:“沈老師,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事,你身邊有什麼人,但稀裡糊塗的不是愛情,同甘共苦才是。你心疼秦師傅,想護著她,給她單純的環境,這沒有錯,可你為什麼不換位思考一下,站在秦師傅的立場,想想她是不是也想保護你,她看到你受傷,是不是也會心疼?”

……她會,心疼得都生氣了。

但是涉及到關向晨的那部分沒必要提,她就那一個閨蜜,一心為她,不該因為沒有錯的話產生隔閡。

而另一些事太惡心,另外的人……能左右她的前途,還不能提……

她原本沒想著這麼早就對秦越說“我愛你”。

她給自己準備了足夠的時間讓一切塵埃落定,然後用最熱切的心意去接秦越回家。

周斯的出現讓她急了。

她隻顧抓住秦越,忘了打算。

到現在,焦頭爛額。

沈見清回頭看著紛飛的大雪,熄屏手機,把不久之前親手扔進垃圾桶的煙撿了回來。

————

秦越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暮色已經壓過了半邊天,她拉上帽子,迎著風雪往出走。

門口,徐蘇瑜剛剛放好齊暘的行李,正要關後備箱。

她的右手握著電話,本能抬起了左手。

車尾門沒拉下來。

她嫌惡似的看了眼左手,把電話夾在肩頭,換成右手去關。

“砰!”

徐蘇瑜靠在車邊,繼續講電話。

約摸兩分鐘,通話結束,徐蘇瑜收起手機,往駕駛位走。

“徐醫生,請留步。”秦越說。

徐蘇瑜回頭,笑得官方客氣:“秦小姐有事?”

秦越走過來說:“你是不是認識我?”

徐蘇瑜笑道:“在教室那會兒,我好像說過,院長經常提起你。”

秦越說:“院長不會說我是左撇子。”

小時候她因為用左手寫字被人嘲笑過——“那個左撇子是個病秧子”——院長知道之後嚴厲批評了傳這句話的人,回過頭安慰她左手沒什麼不同,但還是會下意識避免和陌生人提及。

所以徐蘇瑜不可能從院長那兒知道她是左撇子,從而在和她握手時選擇和她一致左手。

而且,徐蘇瑜的左手似乎有缺陷,她厭惡自己的左手,就更不可能主動將它曝露在人前。

可她就是這麼做了,還在她身上留過一道深黑的目光。

徐蘇瑜是聰明人,秦越話到這個份上,她再打太極就不合適了。

“是,”徐蘇瑜說,“我認識你。”

秦越:“通過誰認識的?”

徐蘇瑜:“秦小

姐這麼聰明,

不防猜一猜。”

徐蘇瑜靠回車邊,

微笑著說:“我是心理醫生,有我的職業道德,有些話不能我隨便說,但如果是秦小姐自己猜出來的,就不關我的事了。”

徐蘇瑜的話意味深長,秦越和她對視著,一片雪花不經意落在她的睫毛上,她說:“沈老師。”

“啪!”徐蘇瑜打了個清亮的響指,“你果然和她說的一樣聰明。”

風吹樹動,秦越頭發被吹進眼睛裡。她閉了一下,聽見自己問:“她怎麼了?”

徐蘇瑜說:“沒怎麼,有點焦慮而已。”

“為什麼焦慮?”

“你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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