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和武承誌說了幾句話，便又回到了車上，緊接著軍用越野啟
動，車隊跟在它後麵一起駛入基地，很快就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裡。
蘇則收回目光繼續挖土，林修竹則伸直腕足站成一根三米高的標杆，遙望遠去的車隊，嘴裡喃喃著：“不知道這些人從哪過來的，好像不是一撥人？這麼快就抵達基地，應該是收到短信就立刻決定出發了吧？夠有魄力的……”
嘀咕間，邢律和紀文成回來了，兩人一聲不吭地跳進坑裡，拿起工兵鏟就開始挖，臉一個比一個黑。
林修竹見狀連忙降下身高，湊到邢律身旁低聲問：“怎麼了？你們倆臉都快黑成鍋底了。”
其實不止邢律和紀文成，所有去接車隊的戰士臉色都不怎麼好看。
邢律沉默許久，才低聲回答：“幸存者說，笠陽沒了。”
林修竹的嘴一點點張大，結結巴巴地追問：“沒了…什麼叫沒了？怎、怎麼就沒了？他們……他們怎麼知道的？”
邢律搖搖頭，悶頭挖著土。
林修竹茫然無措地轉頭看向蘇則，卻隻看到對方帽簷下蒼白如紙的下巴，與抿成一條直線的淡色薄唇。
凝重的氣氛迅速蔓延開來，施工現場逐漸沉寂，隻聽得見一聲接一聲、一聲比一聲急的挖掘聲。
很快就到了晚餐時間，因食堂座位有限，所有官兵分批前往就餐，輪到蘇則所在的尖刀班時，已接近晚上八點，再無一絲天光。
蘇則拖著疲憊的身子坐在椅子裡，看著麵前的籠屜暗自歎了口氣。
部隊確實不占百姓一針一線，不過為了圖方便，除了第一天精心做了一桌菜外，這兩天全是包成包子，每頓兩屜，一屜五個。
包子做得很好，每個都是拳頭大小，皮薄餡大，麵皮鬆軟。而除了早餐，尖刀小隊的其他人更喜歡米飯炒菜，他可以獨享這十個包子，填飽肚子不成問題。
可這麵皮也太難吃了……蘇則麵無表情地揭開籠屜，心裡無比懷念長陵山單一的飲食習慣，至少沒那麼難以下咽。
等升騰的蒸汽散去，蘇則正要伸手夾包子，卻發現裡麵並不是熟悉的白麵大包子，而是麵皮澄黃的蒸餃，個頭很大如同一輪輪彎月，擠在籠屜裡顯得分外可愛。
蘇則怔怔地看著籠屜裡的蒸餃，一時沒反應過來。
邢律見狀，故作不經意地解釋了一句：“炊事班擔心每天都是包子你會吃膩，所以今天給你換成了玉米麵蒸餃。”
“炊事班？”小熊疑惑低語。不是他貶低炊事班的戰友們，但每天三頓負責近八千人的飲食已經夠忙的了，哪有那個閒工夫考慮到一個人的口味問題？
“對，炊事班，有問題嗎？”邢律平靜地問，小熊立馬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沒問題！”
蘇則欲言又止好一會，最終還是低聲道了聲謝，然後用筷子夾起一個蒸餃送到嘴邊默默啃著。
他其實很想說不用廢那個心思，反正都是蠟包肉，換種製作方法也改變不了本質，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可他又不能說，隻能含淚接受這個好意。
怎麼還是不高興？不喜歡蒸餃嗎？
邢律瞄了蘇則一眼，有些納悶，但又不好直接問。自個琢磨了一會後，他捧起飯碗，暗自決定——明天中午讓炊事班做成煎包吧！
完全不知道自己理解錯誤，這番操作純屬白忙活，邢律剛打定主意，就聽到一聲驚呼——
“小蘇！”
邢律聞聲望去，發現來人正是下午他和隊長攔下的幸存者之一，對方身後還跟著其餘幸存者以及衛風棠和秦瑜，顯然是剛結束問詢。
衛風棠此時也麵露驚訝：“小武，你認識蘇則？”
武承誌激動地點點頭：“末世發生的第一天，我就在笠陽偶遇了小蘇，後來……就
一直惦記著他，畢竟現在這個世道，太危險了。”
武承誌隱瞞了送蘇則進長陵山的事，隻當對方是自己在笠陽偶遇的忘年交。
蘇則當然明白武承誌的好意，起身乖巧地喊了一聲：“武哥。”
武承誌幾步上前，仔細打量著蘇則，眼眶微微濕潤：“平安無事就好……小蘇，笠陽…沒了。”
蘇則張了張嘴，又閉上，好一會才低聲問道：“發生什麼事了？能…說嗎？”
衛風棠輕歎一聲：“沒什麼不能說的，這事已經彙報給中都，應該很快就會對外發布。不過不著急，先吃飯，你們走了一天一夜也累了，至少讓孩子們先吃飽。”
武承誌摸了摸身旁兒子的頭發，對蘇則道：“那我們待會再聊。”
蘇則點點頭，目送他們一群人走到打餐點，才低頭繼續啃蒸餃。
吃完晚飯，其餘幸存者陸續離去，蘇則和邢律以及尖刀班其餘七人，加上林修竹、衛風棠、秦瑜三人，同武承誌及其兒子一起，找了兩張位於食堂角落的桌子坐下，聊起武承誌等人一路上的遭遇。
武承誌抱著兒子，聲音低沉地說：“一接到基地的短信，我們就決定收拾東西出發，連夜打包了所有東西，開了兩輛車就上路了。”
“連夜？你們不怕遇到變異人嗎？”小熊沒忍住插嘴道。
武承誌看了蘇則一眼，搖搖頭：“我們那裡沒有變異人，隻有人形植物。”
“人形植物？”尖刀班幾乎所有人都看向了秦瑜，後者連忙擺手。
“不一樣，雖然都是變種人，但我是融合了植物，他們……是被植物融合。”
見部分特種兵露出迷茫的神色，衛風棠解釋道：“你們可以理解為主導身體的物種不同，一個是人主導身體，另一個是植物。其實稱呼它們為變種體更貼切，因為它們除了具有人的輪廓，沒有一點人類特征。”
特種兵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又看向武承誌。
武承誌頓了下，接著說道：“從我們所在的鄉下要來這個基地，穿過笠陽市是距離最近的一條路。不過因為城裡全是變異人，我們隻敢開到進城高速收費站，準備等天亮了再穿城趕往基地。誰知……”
武承誌深吸一口氣，看向蘇則：“小蘇，你還記得那棵變異梧桐吧？”
蘇則點點頭，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笠陽的變故和變異梧桐有關？”
“比那更糟，”武承誌苦笑一聲，“變異梧桐數量很少，笠陽市裡最多的還是普通梧桐樹。可就是它們，毀了整個笠陽市。”
聽到這話，蘇則念頭急轉，脫口而出：“梧桐種子？！”
“對，就是梧桐種子。”衛風棠接過話頭，語氣十分沉重，“梧桐樹的繁殖方式，是果實成熟後開裂，釋放攜帶種子的梧桐絮，飛散傳播。每年四、五月，正是梧桐樹的繁殖季節，種植梧桐樹為行道樹的城市，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全城都是飛舞的梧桐絮。
“這些梧桐絮細小難防，很容易引起鼻炎等上呼吸道感染。而在災難發生後，它們就是移動的基因汙染源，如果一不小心吸入鼻腔，就會造成基因汙染……”
啪嚓！
不知誰的碗掉了，砸在金屬餐盤上發出一聲巨響，邢律他們這才發現，食堂裡鴉雀無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角落裡，如同一座座凝神閉氣的雕像。
衛風棠環視一圈，想說點什麼，又沉默下來，最後還是武承誌嘶啞著開口：“笠陽市裡大多數人都被汙染了……城裡安靜得可怕，到處是四散的殘肢……”
他深吸一口氣，穩住顫抖的聲線：“也有部分人沒被汙染，一路上看到我們並且自己有車的，都跟著我們來基地了……”
落針可聞的寂靜中，林修竹結結巴
巴的聲音在食堂裡響起：“可、可是……你們來基地的車……一共…一共也隻有…隻有八輛……”
八輛車，不到四十個人，而笠陽市區人口接近四百萬。
四百萬和四十，這兩個數字背後蘊含的意味過於慘烈，壓得所有人都透不過氣來。
壓抑的氣氛裡，食堂大門忽然打開，“劍齒虎”特種兵作戰分隊的分隊長站在門口掃視一圈，對著邢律幾人所在的角落打了個呼哨。
“尖刀集合！緊急任務！”
尖刀小隊八人呼啦一下全站了起來，眨眼間便跟隨分隊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食堂。
看著他們的背影，林修竹忽然產生了一個不好的預感：“他們…該不會是、是去……笠陽吧？”
沒人回答林修竹，所有人都沉默地注視著食堂大門。
隨著尖刀小隊最後一人離開，大門回彈關閉，咣當一聲，重重地砸在了蘇則心頭。
在這一瞬間，他腦海裡忽然湧現出許多影像，這些影像畫麵破損嚴重，隻有模糊的光影浮動，就像一場光怪陸離的燈光秀。
蘇則在這些幻影中完全提煉不出任何畫麵，更看不出絲毫的實際意義，可他整個人卻因此而徹底呆愣，從心裡湧現出一股衝動——
追上去，一起去！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蘇則的怔愣看在衛風棠眼裡，被他誤解為擔心，開口安撫道：“不用擔心，尖刀小隊去笠陽肯定會攜帶全套裝備避免汙染。而且根據幸存者提供的消息，笠陽市裡的變異人同樣受到了梧桐絮的影響，數量大幅減少。”
當然，這也間接暴露了一個更為可怕的事實——
中都認定的基因汙染和基因突變為孤立現象的結論，在笠陽被事實推翻，基因突變並不能保證不會被其他物種基因汙染，反過來，基因汙染的生物依然存在突變的可能。
這個世界，已然朝著人類最不想看到的深淵滑落。
衛風棠頓了頓，強迫自己將思緒抽了回來，沉聲道：“既然還有百姓被困在如此危險的笠陽，身為軍人的他們就不會袖手旁觀……這是他們的使命。”
使命……蘇則轉頭看向衛風棠，視線卻穿過他望向了無窮遠處，仿佛那裡有什麼在召喚他。
又過了好一會，衛風棠緩緩吐出一口氣，起身道：“時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忙。”
蘇則幾人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跟隨他離開了食堂。
走出食堂大門，衛風棠看著營房透出的燈光，轉身看向林修竹：“小林，你躲了這麼久也該看明白了吧？沒有邪惡的科學家，更沒有人體實驗。你什麼時候來三營，把該做的都做了？”
林修竹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打著哈哈道：“我、我沒躲，就是最近太忙了……這不忙著建圍牆嘛……”
衛風棠無奈地搖搖頭：“那你先忙，但等邢副隊他們回來後，你必須立刻來三營把樣本采集做了。到時候我會攜帶所有樣本，和秦瑜一起返回中都基地。”
林修竹聞言，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又好奇地問：“為什麼一定要去中都啊？這裡的實驗室做不了嗎？”
“設備上要差一點，”衛風棠有些含糊地回答，隨後又解釋道，“其實我早就該回中都了，原本想做完變異巨熊DNA的提取就走，誰知實驗一直失敗才拖到現在……現在又出了笠陽這種事，我必須回中都才能繼續我的實驗研究。”
想到笠陽發生的事，林修竹沉默少許，隨即抬頭語氣堅定地說：“衛院士，我明天起床就去找您。”
“好，”衛風棠欣慰地抬手拍拍他的手臂，“明天早上我在三營門口等你，回去早點睡，養足精神。小蘇小武，你們也早點休息，再見。”
說完，他和秦瑜兩人便
轉身走向三營。
看著他倆的背影，林修竹有些惴惴不安地問蘇則：“為什麼衛院士要我養足精神？不就是抽個血嗎？”
蘇則沒有理他，轉頭問武承誌：“武哥，你們住哪？”
武承誌抬手指了下和衛風棠完全相反的方向：“十一營，就在指揮部旁邊。”
蘇則點點頭：“我們住八營，靠近庫房，有什麼事隨時可以來八營找我。”
“好，”武承誌應了一聲，“明天開始，我們會和你們一起工作，咱們工地上見。”
“嗯。”蘇則目送武承誌帶著兒子往十一營走去，不一會他忽然靈光一閃，對林修竹說了句“你先回去”，便向著武承誌追去。
“武哥！”蘇則三兩步追上武承誌，沒等對方開口便搶先問道，“有件事我想問問你，你離開那個村子前，有沒有觀察到什麼異象？”
“異象？”武承誌明顯一愣，想了好一陣，他遲疑地搖搖頭，“沒有，那個村子很安靜……因為什麼你也知道。”
蘇則心底莫名一鬆，正要道謝告辭，就聽到武承誌的兒子說了兩個字：“有鳥。”
蘇則心頭一震，低頭看向不到五歲的小男孩，確認般追問：“有鳥？什麼鳥？什麼時候看到的？”
小男孩抿抿唇，抬頭看向父親，武承誌連忙半蹲身子，和他平視，循循善誘道：“波波來，告訴爸爸和哥哥，你看到什麼了？”
波波沉默了一會，似在組織語言：“……有鳥，好多鳥，飛得老高老高的，從山那邊飛過來的。”
武承誌心裡暗暗一驚，繼續問道：“波波什麼時候看到的？爸爸怎麼不知道呢？”
波波：“好久了……爸爸在和陳叔燒樹。”
蘇則也蹲了下來，表情認真地問：“你還記得是幾天前嗎？”
波波看了武承誌一眼，得到父親鼓勵的眼神後，伸出短短的手指，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著數：“昨天……前天……前前天……嗯，前前天！”
三天前……他們從長陵山出來之後！
蘇則心中一凜，鄭重地對波波道了聲謝，起身正要離開，就聽到武承誌的聲音。
“小蘇，有什麼問題嗎？”
蘇則回頭看著表情有些惴惴不安的中年男人，如實回答：“不知道，但四天前，我們剛離開長陵山。”
*
“爸爸，這裡安全嗎？”
武承誌拉著兒子的手，看著前方在黑暗中透出溫暖燈光的營房，許久未語。
五歲的孩子無法理解大人的深沉，仍固執地追問著：“這裡的叔叔阿姨們不會變成樹吧？”
“不會，”武承誌的聲音嘶啞得有些可怕，但十分堅定，“這裡的叔叔阿姨會保護你，爸爸也會保護你。”
“波波不要爸爸保護，爸爸一直陪著波波就好，等波波長大，波波來保護爸爸。”
“……好。”武承誌俯身抱起兒子，走進十一營的大門，被門廳燈光照亮的臉上，隻有毫不動搖的堅定。
當天晚上，邢律所在的尖刀小隊和另一支代號泰山的特種小隊，駕駛兩輛裝甲運輸車連夜前往笠陽市。
他們的任務目標是采集樣本、收集信息、恢複修理民生工程，並儘量摸清幸存者數量，為基地撤離百姓做好前期準備工作。
而就在他們離開的第二天，基地發生了一件足以影響人類未來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