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八月初一,晨。
沔陽縣城以西二十裡、陽平關以東十裡的漢中平原上。
八萬大軍浩浩蕩蕩,布列嚴謹,旌旗蔽日,鼓角喧天。
張飛和夏侯淵,各自帶著數萬戰兵,張飛在東,夏侯淵在西。軍陣前後左右各自綿延了整整十幾裡地,幾乎是出了沔陽縣,一直到陽平關,中間整片平原都成了戰場。
漢水從戰場的南側流過,所以張飛的左軍剛好靠著漢水,同理夏侯淵的右軍也一樣。
因為雙方也都沒有水軍戰船可用,最多隻有些孱弱的運糧船,所以這個方向上,大家都不可能迂回側擊。一切的包抄嘗試,都會集中到戰場的另一側。
雙方劍拔弩張,看似勢均力敵,所以誰也不敢留手,都是竭儘了全力,把主戰部隊統統擺了出來。
夏侯淵大約留了一萬人在陽平關關內,作為總預備隊,也是為了守家。同樣張飛也留了一萬人防守沔陽縣到定軍山一線,同樣也是留作戰略預備隊。主戰場上,暫時就隻放三萬對三萬。
……
清晨辰時,張飛和夏侯淵各自披掛齊整,來到陣前。
張飛身著灌鋼整體鍛造的胸甲和護肩,四肢和下擺則用魚鱗玄甲,胯下一匹大黑馬,把蛇矛掛在鞍韉上。
夏侯淵則是全身魚鱗明光鎧,前後明晃晃金燦燦的護心鏡,鋼盔之下披著鐵片連綴的護頸護肩,外塗朱漆,同樣把長槍掛在鞍韉上。後腰則插著一把牛筋纏繞的複合強弓,戰馬一側掛著兩壺雕翎錐頭箭。
兩陣對圓,相隔約三箭之地,雙方便開始互相觀察試探。看得出來雙方都很謹慎,並沒有逼得太近,這也是為了給己方留出更多的騰挪空間,以便隨機應變。
這一世的張飛,並沒有跟隨劉備去過許都,所以也不存在搶了夏侯氏當老婆的問題。張飛早年就另有娶妻,也沒有因為戰亂丟老巢而離散。如今張飛的原配妻妾早就給他生了好幾個子女了,跟夏侯家沒有一文錢關係。
所以,張飛在戰陣之上遇到夏侯淵,也不存在絲毫交情可言,大家就是純公事公辦的敵人。
“夏侯淵治軍還是嚴謹,雖然數敗逃回漢中,觀其士卒猶能昂揚奮戰,非同小可呐。我軍雖有先鋒著甲之利,但敵軍多用長槍大戟,且箭矢充沛,這兩方麵,卻是於我軍不利。”
張飛粗中有細地觀察了敵軍軍陣後,便得出了兩個結論。
劉備軍這幾年打下來,部隊著甲率碾壓曹軍,這是一大優勢,曹軍很難抵擋。
哪怕提高鐵杖銅殳和釘錘戰斧等重兵器的配比,以圖破甲,還是不可能抵消劉備軍的優勢。
不過,具體到這場漢中之戰,劉備軍的鐵甲率雖然還是占優,但從數字上來看,並沒有之前那麼碾壓了。
說到底還是米倉山的路太難走,那地方原先根本就不能算是路,比褒斜道的棧道都更難走。
劉備軍翻山行軍時,必須控製負重,因此隻有極為健碩強壯的精銳,才能穿著鐵甲走那麼險峻難行的山路。其他體格差一點、攀援能力弱一點的,就隻能穿皮甲。
這樣一來,張飛今日之戰,就隻有大約幾千人的前隊中堅,可以確保穿著灌鋼鎧甲,而大約占全軍七成的中後軍士兵,就隻能是輕甲了。
同樣因為米倉山的難行,張飛倉促趕來,騎兵幾乎是沒有的,隻有中高層軍官能有戰馬。攜帶的箭矢等消耗品也不多,弓弩手人均隻帶了兩三壺箭矢,必須省著點射。
長兵器的裝備比例也比正常情況下更低,這也是老生常談的毛病了,所以張飛的部隊裡幾乎沒有傳統的長槍兵,隻有鋼戟兵、斬馬劍手和刀盾兵、弓弩手等配置。
所幸戟兵也算是長兵器,雖然沒有長槍那麼長,好歹也能撐起場麵。
而說起戟兵在翻山時的妙用,這事兒還跟諸葛兄弟的創見頗有關聯——此戰之前,劉備和張飛一度都以為手持鋼戟的士兵,翻山會很困難。後來還是諸葛亮敏銳地指出,完全可以讓士兵們利用戟的橫刃小枝,鉤啄固定在山壁險要之處,為士兵提供支撐,而且鐵戟還可以互相連綴鎖住。
劉備和張飛聽說後,也是頗受啟發,趕緊讓人實際嘗試磨合了一下,發現果然如此,後來張飛才能帶幾千長戟兵翻山。
而劉備問起諸葛亮、是如何想到這個妙用的。諸葛亮當然也不會偷他大哥的功勞,就直說這是幾年前,他和大哥一次商討軍機時,大哥想到的。劉備聽後,也是完全不疑有他,唯有歎服。
事實上,隻有諸葛瑾自己才知道,這些見識都是來源於穿越者超前於時代的認知——後世明朝時蜀地著名的秦良玉“白杆兵”,用的就是一種類似於鉤鐮槍的白蠟杆長槍。鉤鐮槍的側向倒鉤,在翻山越嶺時,就頗有妙用。
當然,漢朝原本的卜字戟,跟後世宋明的鉤鐮槍還是有區彆的,至少橫刃小枝的彎鉤角度是不同的。
但諸葛兄弟改良工藝後的灌鋼一體鍛造戟頭,比漢朝原本分體式焊鍛而成的卜字戟,在鉤連時的穩定性要更為優化一些,也就有了今天張飛的妙用。
……
張飛為夏侯淵的軍容嚴整而暗暗擔憂的同時,夏侯淵內心同樣也是非常緊張。
在今日之戰前,夏侯淵原本也期待張飛的軍隊翻越米倉山而來,著甲率能更低一些,武備能更簡陋一些。
最好是跟此前魏延、王平的開路部隊一樣,隻有刀盾兵和錘盾兵打主力。
但是,此時此刻,親眼目睹之後,看著張飛先鋒那數千鐵甲兵,那嚴整的鋼戟和斬馬劍陣列,夏侯淵也知道,自己的期待,多半已經落空。
劉備軍的士兵,向來比他精銳,裝備還比他精良,今日之戰,絕對會陷入空前的苦戰、惡戰。
偏偏自己一開始還滿懷期待,誓死想要保住陽平關,不讓甘寧和劉備的後軍入關合兵,如今,卻是害得自己陷入了絕地。
“如果當初選擇退往南鄭,陽平關固然會很快失守、導致劉備甘寧也被放進來,但那時我好歹還能且戰且退。就算局麵不利,還能往北走褒斜道甚至儻駱道撤回關中。
如今退到這陽平關,前後地勢逼仄,要是戰不退張飛,就被堵在關裡,無處可退了……這可如何是好?”
夏侯淵一想到這兒,便不由自主往戰場的北側、也就是自己的左翼投去目光。
那個方向,便是曹休當初來增援他時,走的來路。沔水和褒斜道南穀口,就是從那邊延伸過來的。
夏侯淵根據敵我形勢粗略估算了一下,便想到了一會兒開打之後,張飛肯定會千方百計繞路,往那個方向迂回包抄,截斷己方和褒斜道南穀口之間的通路。
想到這一點,他便忍不住跟賈詡商量:“我沒料到張飛翻越米倉山而來,裝備還能如此精良。如此一來,他必會往北包抄,試圖包圍我軍側翼。
我欲將全部精銳,和軍中的騎兵,都集中在左側阻擋張飛,爾等以為如何?好在文烈一路來援時,沿途都有紮營,這一路到褒斜道南穀口之間,我們還有些許舊營可以依托。”
賈詡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麵對主將的垂詢,立刻表示了絕對支持,還主動請命願意跟隨曹休去加強左翼。
夏侯淵略含深意地瞥了賈詡一眼,卻是沒有揭穿他:這明哲保身的老東西,不會是想著優先為自己留下脫身之計,一旦事不可為,就占住褒斜道南穀口,確保自己能逃命吧!
但夏侯淵也沒辦法,哪怕他看穿了這一點,這事兒還是必須要做的。他自己身為主帥,既然之前都做出了孤注一擲的決定、來死守陽平關,就不可能臨戰脫逃,親自去確保退路,那樣軍心就完蛋了。
……
兩軍在一番相互試探之後,張飛和夏侯淵也各自帶著罵陣手痛罵一頓、數落對方的罪狀。
眼看時間已到辰時三刻,前奏都鋪墊試探完了,張飛果然率先對曹軍發起了攻勢。
張飛的中軍由刀盾兵為前陣,後排輔之以弓弩手和斬馬劍手,逐次一線平推,朝著夏侯淵的軍陣壓去。
而張飛的右軍,則集中了絕大部分的鋼戟兵,士兵的著甲率也明顯更高,大部分身著灌鋼鎧甲的精銳,都部署到了這個方向。他們的目標也很明確,就是要從北邊包抄,把曹軍與北邊褒斜道南穀口之間的通路,徹底掐斷。
麵對劉備軍的一線平推,曹軍作為防守一方,當然是拚了命地以弓弩壓製,隔著老遠就開始瘋狂放箭。曹軍陣前還有零散的尖銳木樁插在地上,形成鹿角,阻擋劉備軍的快速逼近。
劉備軍缺乏長槍,但盾牌的裝備率卻是出奇的高。因為箭矢相對缺乏,士兵們就靠頂盾逼近,跟曹軍貼近了打。
眼看雙方即將進入肉搏距離,夏侯淵令旗一揮,各部的弓弩手紛紛從軍陣之間的甬道後退,退到二線,準備繼續拋射箭矢。
而長槍兵方陣則頂到最前麵,試圖倚仗武器長度的優勢,給敵軍刀盾兵以嚴酷的阻擊。
然而,張飛的盾兵卻是非常整齊劃一,逼近到距離敵人隻剩六七十步遠、曹軍都變陣完成了。張飛的前排盾兵卻紛紛在軍官的號令下停下腳步,然後開始架弩平射。
原來,今日之戰,劉備軍為了彌補翻越米倉山而來、難以攜帶太多長兵器的弊端,隻能極大提升了弩兵的比例,尤其是給相當一部分刀盾兵,都額外裝備了輕便的手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