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重逢(2 / 2)

野僧 水懷珠 15352 字 8個月前

悲酸、自嘲蔓延胸口,心月的頭深深低著,竟不敢再多看對麵人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對自己以前那份癡情的羞辱。

長案後,居雲岫起身,以同樣的禮向她回禮。

心月用餘光瞥到,怔然抬頭。

“長樂為一己之私,拆散夫人一家三口,還請夫人寬宥。”

陽光從居雲岫身後鋪來,在二人中間投下陰影,居雲岫坦然行禮,言辭謙卑。

心月一震以後,想到被困長安的女兒和秦嶽,心頭愈發百感交集。

“郡主不必如此,就算沒有郡主,我也應該回來跟他做個了斷。”心月攥著袖口,想到此行的目的,“如果能幫到蒼龍軍,也算是一份榮幸。”

居雲岫動容,抬頭道:“謝夫人大義。”

心月赧然:“還是叫我心月吧,如果給他聽到,查出秦嶽跟我的事,怕是會對大家都不利。”

居雲岫意外於心月的配合,想來是戰長林提前打過招呼了。

“趙霽今日有公務,夜裡才回來,南湖一事,他至今不知曉內情,今夜見你以後,必會相問,你如實回答即可。自你走後,他一直心存愧怍,會替你做主的。”

心月聽到趙霽對自己存有愧怍,那種悲涼的感受更深,如果不是南湖那件事,她恐怕一生也不會收獲來自趙霽的慚愧。

可是,他慚愧的是什麼呢?

是沒有遵守承諾護住她,還是沒有護住她腹裡的、他的孩子?

洛陽來信明確要抱走她生下的女兒一事再次湧上心頭,心月咬唇壓著那種鑽心的痛。

窗外日影已開始西斜,居雲岫看心月沒有反駁,道:“事不宜遲,那,我們回城吧。”

居雲岫接心月回城的時候,趙霽在宮裡跟朝臣商議秋獵一事。

秋獵是大齊宮裡每年例行的一項大型活動,由聖人親自領著皇親貴胄到京郊圍獵十日,彰顯大齊尚武之風。以前在長安時,獵場建在驪山,聖人下榻驪山行宮,如今遷都洛陽後,礙於邙山附近沒有修建行宮,前往獵場的人隻能住在行軍用的營帳裡。

王琰頭一個站出來反駁。

“且不說陛下龍體尊貴,此次秋獵,隨行之人也都是千金之軀,豈能住宿在那種地方?”

有人點頭附和,也有人不以為然:“聖人秋獵,本就是彰顯我大齊尚武之風,就地安營紮寨既方便圍獵,又能節省開支,有何不可?”

“陸大人既能想到在就地紮營方便圍獵,就該想到山中野獸成群,一旦出現危險,何人能負責?”

“陛下出行圍獵,自然有禁軍相護,怎可能會發生被野獸襲擊之事?王琰這般謹小慎微,不免有些小瞧我大齊禁軍了。”

“這跟小瞧禁軍有何關係?如今叛軍四起,陛下安危乃是重中之重,萬一……”

“紮營之事陛下已首肯,不必再爭了。”

一人打斷二人的爭執,王琰轉頭,眉頭緊緊一擰。

趙霽雙手交握,泰然道:“不過王大人的擔心也不無道理,既然露宿山裡有些風險,那就增加防守,多派一批禁軍隨行吧。”

王琰又開始反對:“陛下原就擬定一萬禁軍隨行,再增派人手,那宮城的守備豈不就被削弱了?”

“宮城守備再弱,那也在洛陽城內,王大人在怕什麼?”

王琰一怔後,惱道:“你這話何意?”

趙霽漠聲:“曆年秋獵都是禁軍舉行軍演,向陛下一展雄風的時候,如今武安侯雄踞長安,對洛陽虎視眈眈,如果知曉陛下秋獵就隻能拿出一萬人馬,心裡會有何感想,王大人應該能猜到吧。”

王琰啞口。

一人道:“趙大人的意思是借這次秋獵舉行大規模的軍演,叫武安侯望而生畏?”

“不用大規模,三萬神策軍即夠。”

殿裡一時默然,半晌後,有人道:“陛下原定三百玄影衛、一萬禦林軍隨行,那要是再加上三萬神策軍,就有四萬多禁軍要離開宮城,會不會……有點太多了?”

趙霽道:“三百玄影衛貼身護衛陛下,三萬神策軍保障邙山,一萬禦林軍留守宮城,隨時聽候差遣,諸位大人以為如何?”

眾人麵麵相覷。

玄影衛乃聖人直接調遣的禁軍精英,禦林軍目前是由太子居桁主要負責的重要親衛,而神策軍的軍權則掌握在趙霽手裡。

把一萬禦林軍換成三萬神策軍,那可就意味著趙霽是本次秋獵的第一責任人了。

王琰心念湧動,欲言又止。

趙霽道:“既無異議,那此事便這樣定下了。”

結束朝堂政事後,趙霽比平日提前一個時辰回到趙府。

為的是心月一事。

距離南湖事發已有四個多月,不管他承不承認,這四個多月,都是他這二十多年來最掙紮、最灰暗的一段日子。

居胤暴斃趙府,莫名的牢獄之災,居雲岫、戰長林的聯手欺騙,他從歡喜到震怒,震怒到悲恨,再到一步步走入局裡,被左右掣肘、一再妥協的無可奈何,個中滋味,難以言說。

本來,跟王琰的朝堂對峙已令他身心俱疲,而跟這些相比,更累人的,是回府以後跟居雲岫的周旋。

是一次次地去麵對她的利用,一次次在她設下的局裡尋求出口。

以前心月在身邊時,會在他為朝事煩憂時送來熱氣騰騰的羹湯,湯一定是她親自煲的,或是潤肺的銀耳,或是降火的雪梨,她知道他不愛吃枸杞,便會用精挑細選的紅棗來替代,揭開瓷蓋後,一邊唱著曲兒,一邊哄他喝下。他不領情,她也隻是垂著眼,不抱怨,不發脾氣,可如果他喝下了,哪怕隻喝一口,她也會立刻笑起來,眼睛亮得像蓄滿繁星。

那時候,他還遺憾她對自己太百依百順,不夠高傲,不夠徹底像居雲岫。

現在回想,簡直是諷刺到了極點。

夜幕低垂,秋風卷著街角枯葉,馬車在趙府門口停下,延平呈上來一個錦盒。

是給心月準備的禮物。

趙霽收下,揣入袖兜裡,闊步入府。

心月的住處在修玉齋東麵的流英軒,趙霽沒有直接前往,而是先來了一趟秋水苑。

主屋裡燈火明暖,居雲岫坐在案前,又是在喝酒。

趙霽想到上次陪她共飲的事,上前拿走酒壺,示意璨月:“撤了。”

璨月正憂心著居雲岫的身體,略一猶豫後,順勢撤走那壺酒。

“相爺好大的架勢。”

居雲岫把空杯扔在案上,雙頰微酡,已有三分微醺之色。

趙霽抿唇:“上次是失眠而喝酒,這次又是為何?”

居雲岫以手支頤,少頃後,慵懶一笑:“觸景生情,思我良人。”

趙霽眼神一瞬間冷下來。

二人目光交彙虛空,沒有一人讓步。

趙霽終於拂袖離開。

居雲岫在後道:“孩子已送回流英軒,日後若無要事,還請相爺不要再來叨擾了。”

趙霽陰著臉,腳下生風。

流英軒的燈火熄滅了四個多月,今夜終於再次點燃,婆娑樹影底下,一扇軒窗半開著。

有嬰孩啼哭聲從窗內傳出來,一人抱著繈褓,低頭哄著。

趙霽進屋,伺候在裡麵的丫鬟及柳氏忙來迎接,心月沒有來,趙霽向裡間望,屏風上,投映著她抱孩子的影子。

“先把孩子抱下去。”

趙霽交代,柳氏忙到裡麵去把孩子抱了出來,丫鬟緊跟著退下,識趣地關上屋門。

趙霽凝望著屏風上安靜的倩影,堵在胸口的那股鬱氣這才消散一些。

心月站在原地,螓首低垂,身形纖弱。

趙霽走至屏風前,駐足。

“為何不出來?”

兩人隔著屏風,一人在裡麵,一人在外麵,心月沒做聲。

趙霽無聲一歎,耐心地走進去。

熟悉的身影籠罩下來,依然帶著壓迫的氣息,心月躲開一步,回身對上趙霽投來的目光,眼睛裡閃著淚意,還有一些令趙霽揪心的痛楚。

二人相對無言。

良久,趙霽道:“心月。”

心月心口刺疼,擠出一笑:“大人彆來無恙。”

趙霽能分辨這不是一個由衷的笑。

“你在怨我。”

心月眼神更痛。

趙霽道:“南湖一案我已替你查出幕後真凶,人就押在後院,要如何處置,全憑你心意。至於長樂,眼前隻是權宜之計,我會跟她和離的。”

心月笑意悲哀:“郡主是大人心心念念多年的人,娶她,怎會是權宜之計?”

趙霽想到個中曲折,蹙眉:“一言難儘,日後你會明白的。”

心月道:“是因為郡主不愛大人嗎?”

趙霽眼神一凜,看向心月的目光明顯多了一些慍意。

“我不想再聊這些。”

“可我想知道。”

心月的手藏在袖裡,微微發抖,這是她第一次在趙霽麵前忤逆他的心意,她知道他現在已經生氣,長樂郡主一直是他的逆鱗,是任何人都不可以在他麵前提起的名字,可是這一刻,她真的想知道為什麼。

她想最後求證一次,自己在他心裡到底算什麼。

“是因為郡主不愛大人,大人才想起我的嗎?”

趙霽神情複雜,半晌,耐心開口:“你在南湖出事以後,我當日從茂縣趕回洛陽,派人沿湖二十裡搜尋你的下落,婚期因此延期半個月,大婚以後,我也沒有放棄過尋找你。”

這是在解釋他想起她並不是因為居雲岫,而是因為他失去了她,這個猝不及防的失去,讓他明白了她的分量。

“大人的確承諾過會庇護我母女二人平安順遂。”

這一句聽來實在像在諷刺,趙霽抿唇:“你到底想說什麼?”

心月望著他逐漸冰涼的眼睛:“為何在郡主要大人做選擇時,大人義無反顧選擇孩子?”

趙霽正色:“選孩子,是因為你是孩子的母親,以你的聰慧,自然會想方設法回到孩子和我身邊。”

“那如果我不聰慧呢?”

趙霽一怔。

心月噙淚:“如果我不聰慧,不能想方設法回到趙府,那大人還會要我嗎?又或者,如果大婚以後,郡主對大人情深意切,願意跟大人一起撫養我們的孩子長大成人,大人又還會想起我嗎?”

“大人不必再自欺欺人,從頭到尾,大人心裡就根本沒有過我,那份憐愛,不過是因為我懷上了……”

“心月!”趙霽忍無可忍打斷。

屋裡死寂,趙霽望著心月垂下的淚水,最後一次隱忍:“你不該質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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