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月亮靜靜地照亮著大地, 地上的一排排小房子、一戶戶家庭都在它的籠罩之下。
雖然是在晚上,天氣晴朗,月光明亮, 足夠照耀出人們回家的路。但偶爾,仍然有一兩朵雲朵飄過, 遮住了月亮, 大地上一時間忽明忽暗起來。
而就在這大地上無數房子中的一戶。
“我說的話你好好想想吧!”
丈夫氣鼓鼓地說完了自己的話,下完了自己的命令, 就轉過了身去。
他原本以為, 婉娘立刻就會“好好好是是是”痛哭流涕地來求他原諒,求他不要生氣。
他身為一家之主, 這次絕對不會輕易寬恕她, 他要婉娘徹底地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才行。
但他等了好一會,也沒有等來預想中的道歉。
屋子裡一片安靜。倒是能聽見屋外的蟬鳴。
丈夫想轉頭看看怎麼一回事,是不是他說得太嚴厲把婉娘那個膽小的女人完全嚇傻了, 都不會說話了,但他又不想失了自己的架子,於是又忍了一會, 才微微偏過頭去。
“你居然在發呆!”丈夫立刻暴跳如雷。
“我和你說了這麼多道理!”他憤怒異常, “你不趁機好好反思自己, 反而站在那裡發呆!”
婉娘的眼神是放空的, 這會才回過了神來,“我隻是在回憶。”
“回憶什麼?”丈夫怒氣衝衝。
“嗯……回憶掌院之前給我描述的場景,”婉娘的眼神又飄遠了。
白菲昕之前給她說過,以後所有女孩子生來都可以得到教育,然後和男人一樣的工作,得到和男人相同的報酬。還可以參與到政治事務中去, 婚姻自由。
這幾樣事情都是最重要的,她們要通過自己的工作努力推進。能夠做到一點就做一點。
白菲昕說,雖然現在達不到,但以後一定可以。白菲昕說這話時的臉充滿了期盼。
“我現在倒是在想,掌院為什麼能夠那麼有信心,”婉娘回想起白菲昕當時自信滿滿的神態,喃喃自語。
“仿佛她曾經親眼看過一
般。”
“她是在哪裡看過呢?天上嗎?”婉娘聲音很低。
“對比之下,我反而產生了懷疑,我經曆的和掌院說的,到底哪個才是真的,哪個才是假的。”
“你瘋了!”丈夫眼睛瞪得像牛眼。
“掌院掌院,整天就知道什麼掌院!”他氣得不行,“你把我放在哪裡,我看你就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混到了一起,才變成這樣的!你是被他們帶壞了!”
“我看白菲昕就不是好人!”
婉娘驟然回神,靜靜地盯住他。
“你之前明明一直很聽話,” 丈夫痛心疾首,“是個好妻子,好母親,一直讓附近鄰居稱讚,多好啊,怎麼現在就這樣了呢?”
“是啊,怎麼就現在這樣了呢?”婉娘低聲重複。
“我隻是突然覺得,如果掌院說的是真的,那麼我現在經曆這些,都是不應該發生的。”
“不應該?”丈夫扯了扯嘴角,“那什麼才是應該的?你聽我的話,就是應該的。”
“明天就把這份工辭了,你不用出門了,我替你去說。”丈夫下了論斷。
“不行。”婉娘仍然安靜地站在門口,語氣平靜。
“不行?!”丈夫勃然大怒。
他沒有想到曾經柔順的婉娘居然敢當麵反對他了。
“不行也得行!” 丈夫氣急,他氣得簡直要躥上房頂了。
但他看著婉娘平靜的表情,語氣又軟了下來,試圖安撫住她,“我都說了,家裡不差你那點錢,我才是家裡的頂梁柱,你靠著我就能夠生活地很好,每天什麼都不用愁,就帶帶孩子就行了,這樣不好嗎?”
婉娘沒有說話,她似乎又陷入了回憶,屋子裡安靜得讓他發慌。
過了一會,婉娘開口了,“三郎,我們曾經也有過很美好的時光。”
“曾經?”丈夫更慌了,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哀求卻又遮掩不住其中的質問,“我對你不好嗎?”
“你對我很好,”婉娘點頭了,
“和你成親以來,你一直愛護我,不讓我做
重活,也沒有惡婆婆折磨我。其實我聽到過一些倒黴女人的被丈夫折磨的遭遇,那個時候,我隻是在心底裡為自己感到很慶幸,三郎,雖然我沒有說過,但其實我對你一直很感激。”
丈夫鬆了一口氣。
“但是那些都建立在你是絕對權威的前提上。”
婉娘停了一下。
“我不能識字比你多,我不能升職比你快,我不能拿薪水比你豐厚。我不能。”
丈夫僵硬了。
“不然你就要發火,你就要拿東西砸我。”婉娘垂下了眼睛,看了看自己腳邊的陶碗碎片。
“你要高我一等,才能施舍一點好給我。如果做不到,就露出了真麵目。”
“三郎,”婉娘歎息,“我真的愛過你。”
丈夫僵硬著一動不能動。
“但事實是,我就是能夠識字比你多,我就是能夠升職比你快,我就是能夠拿薪水比你豐厚。我也是才發現,我可以做到。”
婉娘突然笑了起來。
“我比你聰明。我才發現。”
“那不過是白馬書院沒有女人,你運氣好才當上的!”丈夫疾言厲色。
“但那也是我自己抓住了機會!我靠我自己!”婉娘高聲爭了一句。
屋子裡突然又安靜了下來。
“婉娘,不要這樣。”丈夫突然哀求起來。
“我們不是說好了,你可以工作,但前提是照顧好家庭,照顧好孩子。現在既然工作已經影響到了家庭和孩子,就算了吧,啊?”
“不要忘記了,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我的!”他的聲音又急促起來。
“對!我答應過你。”婉娘用力點頭。
丈夫臉上還沒有來得及露出喜色,婉娘就又說。
“但那又怎麼樣?”
“農民簽下高利貸答應要按契約償還!賣掉自己兒女的人是真心實意地要賣掉!奴隸還答應奴隸主要一輩子保持忠誠!”
“你用強勢地位要求我做什麼,我可能拒絕嗎?”
“你站在強勢
地位上給我提不合理的條件,我如果拒絕了又會是什麼下場?”
婉娘一字一頓地說:“我沒有錯。”
丈夫呆住了。
過了一會。
“我突然理解了掌院說的,”婉娘苦笑,“沒有真的被針紮過,就不理解針紮的痛苦。曾經我認為自己被丈夫寵愛,生活幸福,就全然滿意了。”
“但我現在經曆的,恐怕千萬個女人也一樣在經曆。”
她搖搖頭,“我曾經慶幸自己遇到了一個好丈夫,很幸運……”
“但我得到這些不是應該的嗎。”
“我不再希望,得到一點生活的安定,一點自由的選擇,要靠人施舍,要靠幸運。”
“希望每個人什麼都不用做,什麼都不用憑借,生下來就能夠得到這些,得到充足的教育,然後喜歡什麼就能夠做什麼,想要什麼就能夠自由地去追求什麼。”
“我們所有人,都不需要這種幸運。”
婉娘語氣鏗鏘有力。
丈夫還在發呆。
“三郎,”婉娘緩了緩語氣,再次開口,“我辭職是不可能的。”
“掌院如此栽培我,我難道還能後退嗎?如果我不扛起來,還有誰呢?”
“如你所說,確實是因為恰巧,我才站上了這個位置,但現在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了。我在替現在千千萬萬個我做同樣的事情。我在幫未來還沒有出生的萬萬千千個我爭取。”
“當我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我可以害怕,但當我不是的時候,就不能害怕了,硬著頭皮也得往前走。”
“雖然不是我主動的,但責任已經擔在我肩膀上了,我不能後退的。”
她停了停,真心實意地說。
“但我也不是故意想影響到家庭,三郎,以後,你能不能幫幫我?”
說完,她帶著一點期盼地看著丈夫。
丈夫還在傻住。
過了一會,他像延遲一樣,這會兒才指出了之前的一個問題,“奴隸答應奴隸主保持一輩子的忠誠,哪裡不對
?”
他遲鈍地發問“難道我不是你的主人嗎?”
婉娘突然噎住了。
“……”
“三郎,”婉娘歎息,“我在往前走,你卻留在了原地。”
沒有人說話。
婉娘想了想,“算了,不說這些事情了。我先去把孩子從幼兒園接回來。”
“怎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