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冷靜想想,何田覺得易弦當初未必是成心要騙她。
逃進了山裡, 誰知道今後會怎麼樣?哪能一開始就把自己的經曆身世向一個陌生人和盤托出呢?
至於他為什麼逃亡, 為什麼躲進山裡, 為什麼見到城主的衛兵會蒙著臉, 還有, 他為什麼練就了一身殺人的本領……易弦沒有主動說過,何田也沒主動問過。
何田是個獵人,知道打鹿的時候鹿麵對她時最容易打到它的心臟, 知道怎麼給鹿、兔、雞鴨等等獵物剝皮, 這都是她從出生後一直學的東西, 所以做起來很熟練。
而易弦, 他顯然從小學的是怎麼殺人的技巧。所以才能精準地把利刃刺入對手肋骨之間的縫隙,刀刃的角度完全不會被肋骨阻擋, 直入心臟。
這樣的他,當然不可能一開始就對一個陌生人坦陳一切。沒準還覺得, 既然她錯認了, 就將錯就錯吧, 將來他走了,要是有人追查,她也不會想到自己收留的那個小姐姐是個男人。
何田發了會兒呆,才注意到那個土匪頭的屍體已經不在屋裡了, 她問易弦, “他們的屍體呢?”
易弦說, “我堆在外麵了。等雨小一點再處理。”
窗外, 雨還在嘩啦嘩啦地下著,冷風帶著潮氣從破碎的窗子中吹來。
何田掙紮了幾下,手腳還是酸麻的,隻好指揮易弦,“得趕快把窗戶上的擋板掛上,不然的話,家裡就受潮了。唉!”她痛叫一聲,心疼她的窗子。
這窗子上隻剩下一塊玻璃還是完好的,要重新做窗子,再配上玻璃,又是一筆開銷。
易弦知道何田在想什麼,安慰她,“我從他們身上找到不少錢呢。這幫人像是從哪裡來的逃兵。”他也歎口氣,“不知道他們身上那些錢是從哪兒來的,來我們這兒之前還搶過誰。”
何田也默默無語。
可惜,夜晚用來防熊的擋板被打成了幾塊碎片,
易弦隻好找了幾塊木板把窗戶從外麵釘上。風雨是不會進來了,可是屋子裡一下又暗了好多。
他忙完這些,點亮油燈放在桌上,又倒了杯水,走過來,坐在地板上,問何田,“你渴了吧?喝點水?”
他說著,就想扶她起來。
何田趕快說,“我不想喝。”她其實是渴的,但她怕她喝了水,等會兒想要上廁所,要是那時候她還是不能動,可怎麼辦?
易弦一看她這樣子就知道她在想什麼,小聲說,“你要多喝水,才能快點把藥物排出去。彆擔心,我可以幫你上廁所啊!”
何田臉一紅,“上廁所怎麼能幫的!”
易弦很無辜又很正經地看著她,“怎麼,你小時候沒讓大人抱著你噓噓過麼?”
當然有過。
每個人小孩子的時候都有過。
何田一下子就聯想到易弦說的“幫她上廁所”的情形,臉漲得通紅,再看易弦,他臉還是正經的,甚至猛一看還有點為她憂慮擔心呢,可他那雙眼睛卻隱隱含著點笑意,和她目光一觸,臉也紅了。
何田一皺眉,就猜到他顯然是想到了什麼不正經的東西,再想到這幾個月他那些臉紅忸怩的時刻……要是她現在手能動,早就一巴掌打他那張看似無辜的臉上了。
“反正我不喝。”她說了一句,乾脆閉上眼睛,停了一下,她又說,“你不冷麼?趕快穿上衣服吧!”
這滿眼的肉色實在有點消受不起啊!
剛才他又是血又是汗的時候還沒罷了,現在一看……這是在逼人東想西想嘛?
從前那個漏一點肉就忸怩、就暴跳、就扭頭就跑的羞澀小姐姐去了哪裡?
怎麼就在打了幾聲雷之後搖身一變成了露著前胸後背和小腹上八塊腹肌滿屋子晃的小哥哥呢?
嗯,從前她覺得易弦平胸是冤枉人家了,其實人家胸挺大的,隻不過不像她是軟組織,人家的,是肌肉。
易弦發覺何田盯著自己胸一直看,先有點不好意思地用雙臂在自己胸前遮了一下,恢複了幾分羞澀小姐姐的樣子,可是小姐姐隻回魂了不到一秒鐘又走了,他也不知怎麼想的,放下手臂,坦然地看著何田,小心翼翼又帶點小委屈地說,“我……我現在渾身又是血又是汗的,待會兒還得處理屍體呢,弄臟你給我做的新衣服怎麼辦?等待會兒雨小點兒了,我把他們挨個搬到山下扔到河裡去,再回來洗個澡,然後我就穿上衣服。我澡才隻洗了一半,現在水都涼了!”
嗯。說的好有道理。
何田閉了眼不看他,輕輕哼了一聲。
易弦知道她還在生氣,又逗她說話,“你不喝水,那你餓不餓?你本來要做什麼吃的呀?麵都發好了,現在怎麼辦?”
何田聽到這裡才想起來,對啊,她還發了一大鍋麵呢!再怎麼慪氣也不能浪費糧食。
於是,她說,“扶我起來!”
那盆麵團因為上麵蓋了濕潤的布巾,雖然易弦和土匪頭開打的時候彈片亂飛,玻璃渣四濺,一個櫥櫃的門掉了下來,成了馬蜂窩,連圓木做的牆壁都給打穿了幾個洞,但這盆麵團奇跡般地毫發無傷。
何田叫易弦抱著陶盆顛倒過來,把落在布巾上的各種碎渣抖掉,揭掉布巾,三個顏色各異的麵團已經漲得兩倍還大了。
從揉好麵團到現在,惡戰一場,生死一線,竟然才過了不到兩個小時?
何田看著發酵完美的麵團,恍然間,像是自己剛才經曆的隻是一場噩夢。可看看殘破的窗子,螞蜂窩櫥櫃,依舊淩亂的屋子,她歎口氣,還活著,就很好。
她現在還是四肢酸軟無力,隻能指揮易弦怎麼做了。
他在她身後放了兩個枕頭一床被子,讓她能坐起來監督。
果仁餡兒被幾個土匪一進門就吃掉了。再說易弦的手藝嘛……打下手還成,包包子就難為他了,更彆說餡料鬆散,包起來難度更高的糖包了,乾脆做成饅頭吧。
何田叫他先把三個麵團分開,分彆再次揉勻,放出麵團裡的空氣,然後每塊麵團都切成十二個小塊。
麵團拿出來,才發現陶盆底部裂了個縫兒,也不能用了。
唉,不管了,先做吃的。
先拿一塊紫色的小麵團,揉成一個小球,再用一塊白色的擀成圓麵皮,包住紫色的小球,底部捏緊,翻過來,在麵團正麵劃一個十字口,切口要兩三厘米深。
切好的麵團放在鋪了濕潤籠布的蒸籠上,二次發酵之後,切口裂開,就變成了一朵白色葉片包裹紫色花心的花朵。
易弦覺得好玩,立刻又把剩下的麵團如法炮製,有的是紫心白皮,有的是橙色的心紫色的皮,三種顏色混搭,何田又教他把兩種不同顏色的麵團揉成長條,一塊壓著一塊,稍微擀一下,卷起來,壓成一個球,再切個十字口,那就是一朵雙色的花了。
很快兩層蒸籠都放滿了。
接下來的步驟倒不用何田教了,都是易弦觀摩已久熟知的。火上放上蒸鍋,加上水,摞上蒸籠,把火燒旺,蒸上二十幾分鐘,饅頭就熟了。
不過,蒸鍋裡現在還有半鍋煮得八成熟的米飯。
易弦和土匪頭扭打的時候把鍋撞到了,灑了半鍋,另外半鍋也沒煮熟。
何田叫易弦給米飯加上水,煮成粥。
她還讓他在鍋上先架上一個空的蒸籠。
“這樣粥煮滾之後,粥水就不會把饅頭給浸濕,濕了的饅頭就不好吃了。”
蒸上饅頭,易弦又給何田拿來她的萬能藥膏,在她臉上厚厚塗了一層,一邊塗還一邊說,“哎呀,真可憐,這得好幾天才會消腫吧?我給你冰敷一下吧?”
何田睜開眼睛,就能看見他的胸肌在眼前晃來晃去,隻好紅著臉,半閉著眼睛。
這時,門外的雨終於小了,淅淅瀝瀝的,陽光也重新出現。
何田催促易弦,“咱們得趕快處理屍體。”
盜雨不盜雪,這說的就是雨可以衝走很多痕跡。比如,移動屍體留在地上的血跡。
易弦也深諳這個道理。
何田家雖然人跡罕至,這片森林也是法外之地,但這五個匪徒的屍體留在這裡,萬一橫生枝節,就不妙了。誰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其他同夥呢?
易弦偷襲另外三個匪徒時,想到何田吉凶未卜,說不定還正在受到侮辱,心急如焚,而對方不僅人數多,武器裝備又比他們精良,隻能一擊致命,沒法留活口。
易弦把五個匪徒的屍體挨個背下山,扔進了河裡。
拋屍之前,易弦把屍體上的衣服剝淨,想要找到更多線索,可並沒找到什麼能提供這些人身份的東西。
暴雨之後,河水暴漲,豐沛的水量加快了流速,奔流時發出更勝平時的轟隆聲,上遊衝下來許多的泥沙和朽木,河水顏色變成了渾濁的淺黃色,河麵上到處是白色浪花和泡沫的漩渦。
易弦戴著鬥笠,蹲在地上,用斧子砍向屍體的關節,一段段扔進河裡,轉眼之間,五個不久前還窮凶極惡的匪徒就消失在奔騰的河流中。
他把從這五個人身上搜到的武器放在了紅薯窖裡。
那支能射出麻針的槍,樣子像一根長管,裡麵裝著一瓶十毫升的推射針筒,配著十二支長約八厘米的針頭,針細得猶如毫毛。
能製作出這樣的武器的城,現在並沒有很多。
他回到屋子,何田掙紮著坐起來,歡喜地說,“小麥剛才動了!”
那針麻針紮在人身上效力都如此霸道,更彆說一隻比人小了那麼多的小狗。
易弦摸摸小麥,它眼珠轉了轉,至少不是翻白眼了,但是彆說動了,舌頭都縮不回去。
饅頭已經蒸好了,易弦把蒸籠移到爐台上,蓋上爐蓋。剩下那半鍋米飯煮了好大的一鍋粥,易弦盛出兩碗粥放在桌上,又切了點蘿卜乾當做配菜。饅頭擺在陶盤裡,像一朵朵盛開的花。
何田早就又餓又渴,饅頭的香甜味兒鑽進鼻孔,肚子跟著咕嚕咕嚕叫了幾聲。
易弦扶著她,“能站起來了?”
何田點點頭。
他就把手放在何田腋下一托,幫她站起來,半摟半扶地讓她坐到了座椅上,又問她,“手呢?有力氣了麼?”
何田被射中的是左臂,這隻手臂現在還是酸麻的,易弦回來之前她試過,連茶杯也沒法拿,幸好她慣用右手。
顏色鮮豔的饅頭吃起來味道也很不錯,尤其是紫色的,甜菜和上麵粉,發酵蒸熟之後,那股土腥味完全沒有了,格外香甜。
下午茶點變成的這頓晚餐其實十分簡單,全素的,可是易弦和何田都吃得十分滿足。
食物的香味和燃燒的木柴香味把屋子裡的血腥味給掩蓋了,雨也終於停了,金光從窗子上釘的木板縫隙裡透進來,門外,雨滴從葉子上滴下,落在地麵上發出輕微的滴答聲。
何田蹣跚著,在易弦的攙扶下走出屋子,四處巡視了一番。
除了他們所住的木屋,倒看不出太多打鬥的痕跡。
熏肉小屋前麵一片泥濘,但是雨水衝走了所有的血跡,唯一留下的,就是木門上的兩條弧形噴射狀血痕。
不過,這用乾草擦一擦,很快也會消失。
易弦說的沒錯,他確實不應該穿上衣服。何田靠著他站著的時候,看到他的頭發上全是凝固的血,把頭發凝成一縷一縷的。
他耳背後麵,脖子上,後背上,也全是乾涸的血。
他又燒了水,洗了澡,又換了水讓何田去洗。
何田換下衣服時,才注意到自己衣服胸襟上,肩背上也全是血跡。胸前的是她的鼻血,其他的,是從易弦身上蹭的。
他當時身上看著嚇人,可是那些血不是他的,他自己也說沒受什麼重傷,但何田偷眼看去,見他時不時會捂一下右肋下方。
她坐在浴桶裡,熱水泡在身上,頓時感到好多地方疼得要命,胳膊上,右肋下,好大幾塊青紫。
她沒敢照鏡子,可是也知道自己此時鼻青臉腫。
這個澡洗得舒服又難過。
洗掉身上的血汙之後,肌肉的酸痛也好受多了,可是要爬出浴桶時,何田還是左臂無力,不小心在木桶邊緣磕了一下,她哎喲痛叫一聲,門外易弦就問,“你沒事吧?要我幫忙嗎?”
何田慌張地喊,“不用!我沒事!”
她慌裡慌張地擦乾身體,穿上衣服,心臟撲通撲通亂跳,左手又不怎麼聽使喚,一著急,衣扣又扣不上了。
要是在今天之前,甚至幾個小時之前,她根本不會覺得怎樣,可現在……
一直依賴的親密同性小夥伴,突然間,變性了!
雖然易弦並沒做什麼,可是她就是覺得一見他——不,不止是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也是,她就像被嚇到的小獸,頸後的絨毛都豎起來了,感到有種隱形的威脅感。
她並不是害怕易弦,而是一種介於害怕與害羞之間的感覺。
何田抖抖索索的,終於穿好了衣服,推開門,看到對她微笑的易弦,一和他對上眼睛,自己就不由嘴角上翹了。
然後,她問自己,他還是他,並沒有變,我為什麼會覺得有什麼變了呢?
她還沒明白。
性彆暴露了之後,易弦對她的態度,看她的眼神,都有了細微但轉折性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