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無中生兒(1 / 2)

從這個名叫夏油裕真的男孩口中,他們聽了一段很長的故事。

………

他在與世隔絕的桃花源裡長大。

那裡四季如春,阡陌交通,溫暖和煦,風一吹便是金色的麥浪,鮮豔欲滴的果實沉沉地壓彎了枝椏,因無人采摘而在地上摔成幾瓣,這時,甫一走入果林,就能嗅到揮之不散的果實甜香。

桃源村的人口不多,卻秩序井然,他們各司其職,各儘其用,自給自足。

老人在家養蠶織布,女人上山采野果蔬菜,男人耕地施肥,清理雜草,尚未長大的孩童,便沐浴在家人們溫馨的關愛中,在快樂健康的童年裡長大。

自他記事以來,大人們總是告訴他,桃源鄉是天神庇佑的隱居之地,是不受塵世乾擾的世外洞天,能出生在這裡,就是注定了要一輩子享福的,是前幾世修來的福德。

——但是,總會有那麼幾個例外。

這是桃源村傳承已久的習俗了。

每逢新年後的第一個朔日,村長就要從孩子裡挑選幾名“資質上佳、靈氣溢然”的男孩和女孩上山入廟,村裡的老人說,這些孩子是被選中侍奉神女的,他們會將在神女廟中度過餘生。

那時的他,懵懵懂懂,大人們語重心長耳提麵命的大道理隻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那些枯燥無味的經文,在他眼裡還比不上和理子出去捉魚更有吸引力。

理子是鄰家的女孩,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相貌可愛,心性單純,這一代的孩子裡,要屬他們兩人走得最近了。

村裡的孩子大多乖巧懂事,他倆算是難得的異類,脾性頑劣、活潑好動,對外界事物永遠充滿了無止儘的好奇心、探究欲。

他曾和理子偷偷溜到了大人們嚴令禁止的山外地界,兩個孩子仗著身量小、手腳靈活,愣是繞過了所有守衛的巡視,來到了大人口中的“世界儘頭”。

他想,他這輩子不會忘記,當他仰頭的那一瞬間,飛流直下的瀑布如傾倒的天幕,其浩大壯闊,超出了他所能想象的極限。

看著身旁女孩呆滯的神情,他知道理子想的和自己一樣。

——這片瀑布,絕對不是世界的終點。

“裕真。”

永遠元氣滿滿的女孩扭頭看他,眼裡閃爍著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輝。

他知道她要說什麼,於是他點頭:“嗯。”

他們許下了諾言。

有朝一日,一定要穿過這片瀑布,親眼看看廣袤無垠的“世界之外”。

那時的他們,童心仍然在胸膛裡跳動,生生不息。

可惜,好景不長。

無憂無慮的童年太短暫了,而他的童年,終止在了十二歲這一年的春天。

理子被選中了。

她將要同另外兩名孩子一起,被引至山峰之頂,一入神廟,此生不得脫身。

他一直以為,所謂的神廟,神女,不過是些虛無縹緲的傳說,離他們很遠很遠。

直到他親眼看著,那個本來約好要和自己一起闖蕩世界,繪製了何其波瀾壯闊的未來圖景的那個女孩,仿佛喪失了魂魄,如僵硬的木偶,被人拉扯著看不見的操縱細線,一步一步走上了山路。

他被淹沒在送行的人潮中,初始隻覺得茫然,因著大人們長久以來灌輸的觀念——“最光榮之事,莫過於將人生奉獻於神女”,他幾乎要被這個觀念洗腦,在目送理子的背影離去時,他並未感到太多悲傷。

然後理子忽然回頭,看了他一眼。

猶如一盆冰水當頭潑下,他冷不丁打了個哆嗦,陡然清醒了過來。

理子的眼神,悲傷好似要溢出來。

她還沒來得及履行和他的約定,她沒看一眼那神秘浩渺的“世界之外”,她的餘生便被這小小的神廟禁錮。而據他所聞,進了這神廟的孩子,一個都不能回來。

那是一座牢籠,而理子就是被送入籠中的雀鳥。

他無法接受。

他嘗試著反抗,他對村民質詢,發出抗議,甚至找到了村長,向他討要說法。

為什麼一定要讓孩子們去廟裡,為什麼一定要活生生的人類去侍奉那子虛烏有的神女?

村長並未在意他的冒犯,他隻是用一種溫和慈愛、卻讓他毛骨悚然的眼神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道:“裕真,你還太小了,你不明白。”

第一次上門卻無功而返,他不甘心,人們不理解他的抗議,更甚者反過來指責他對神女的不虔誠,就連父母都再三責罵他。

他不為所動,固執己見,漸漸的,他成為了人們眼裡的異類,被排斥、被遠離。

最終,他那微不足道的反抗起了作用——他成功迎來了自己的禁閉。

父母一邊歎息著“這孩子太叛逆了”,一邊失望地將他反鎖在地下室裡,讓他好好反省。

地下室裡沉悶而安靜,菜葉腐爛的味道充斥鼻腔,小小的窗口外釘補的木板浸了水漬,偶爾還有一兩個老鼠般的黑影從角落竄過去,消失在牆角的洞中。

暗無天日。

然而看著那從窗縫裡擠進來的零碎月光,他的心情愈發寧靜。

他想,或許他知道該怎麼做了。

在掌握了力量之前,一味的發聲,對他人而言就猶如耳邊嗡嗡不停的蒼蠅,除了煩擾,什麼影響都沒留下。

於是,他開始收斂自己的行徑,主動低了頭。

父母看他“變乖了”,便將他從地下室放出,而他重獲自由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到了村長。

這一回,他絕口不提和理子有關的事,隻是問村長,“神女供奉”的意蘊是什麼,那片瀑布,當真就是世界的儘頭了嗎?

隨後,隻聽村長悠長的一聲歎息,他見他意已決,便將“真相”娓娓道來。

桃源鄉儘頭的那一處瀑布,是千年前由神女親手布施的結界。

那時的神女還不是神女,她是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弟子,繼承了師長的衣缽,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護了人間百年,百年後飛入高天原,化身神明,繼續守望世間。

而他們的祖先,在平安京時期,是神女的族人。

神女並無後代,她將自己的族人搬遷到遠離京都的荒野,賜予他們曾受神光的琉璃杯,開辟川澗,挪移山巒,以瀑布托起結界,自此隔絕人世。

她囑咐族人,世代守護這琉璃杯,在它的下一個主人到來之前,絕不能讓琉璃杯落入任何人手中,不論是天皇,術師,抑或陰陽師。

琉璃杯會持之以恒地為結界注入力量,然而……

“然而什麼?”他忍不住追問。

村長慈藹地笑了笑,說道:“然而,在八十年前,結界便出現了明顯的衰頹趨勢,在新年第一個月的朔日到來時,它會憑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