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剝離心肉(1 / 2)

漆黑的紋路攀在白淨的皮膚上, 顯出鮮明的反差,如妖冶綻放的黑色曼陀羅,汲取巨淵的無儘淤泥, 吐露純粹的惡。

“殺了我。”

她在說什麼?

“再不快點,來不及了。”

少女的手捏在他的臂膀上, 掐得生疼。

她的意識搖搖欲墜, 離被吞噬隻有一寸之隔。

白發的青年家主茫然地駐足於原地, 虛扶著少女癱軟的身軀,他的眼睛能讓他看清縈繞在阿音周身的、濃重到與她融為一體的詛咒氣息, 這已然無法剝離,唯一的方法便是連同少女一起斬殺。

她很明白這一點。

被她暫時壓製在體內的, 是能給人間帶來巨大浩劫的災厄化身。

但是……她在說什麼啊?

“對不起, 悟。”她的眼角是乾澀的,卻像是流儘了淚水,滿是歉疚, “對不起……”

“一而再再而三的, 讓你看到我這副難堪的樣子……”

又一次逼迫你,對不起啊。

半弧狀的“帳”隔開了兩個世界,外麵是喧嘩而吵嚷的, 裡麵是死水般的寂靜。

禦三家的長老們見危險暫時脫離, 也不顧及被禪院惠的結界阻擋在外的、窺伺中的諸多咒靈,他們一個個爭先恐後地扯開了嗓門, 群情激憤,試圖將“人類的未來”、“咒術界的安危”此等天大的責任, 悉數壓在唯一突破了“帳”的年輕家主身上。

“五條悟,你在猶豫什麼?!”

“沒聽到嗎,快點動手!不要錯過這個時機!”

“再不動手就晚了, 這是唯一能殺死兩麵宿儺的機會!”

“你想讓全人類都為你們陪葬嗎?!”

口舌吐出的言辭,比箭矢還要銳利,紮在人血肉做成的心口上,血淋淋的疼。

“動手,殺了她,五條悟——!”

又是這樣。

五條悟半托著阿音的上身,他頭顱微垂,散落的劉海投下大片的陰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緒。

每次都是這樣。

職責,使命,重擔……以大義為要挾,一次又一次讓他退後、讓步,為之妥協。

上回他妥協了。

其結果是什麼?

唯一愛他的五條音長眠於墓底,櫻花鋪在她的身上,好似枕席,久久不散的馥鬱花香中,她沉沉睡去,安詳而恬靜,像是做了一場不會醒來的夢。

他的櫻花,已經凋零過一次了。

這一回,他們又要逼著他……妥協嗎?

——不,不對。

五條悟倏然驚醒,身後長老們受擊的慘叫聲在耳畔回響,禪院惠眉宇間儘是嫌惡,淩厲的咒力尚未散去,溫馴有禮的禪院家主,頭一回在眾人麵前顯露出隱藏極深的桀驁不馴。

“給我閉嘴。”

恍若實質的殺氣扼緊了他們的咽喉,人們噤若寒蟬,不敢再大放厥詞。

威脅完這幫老不死的長老們,禪院惠當即一掌拍向了結界,然而尖銳的咒力衝擊隻在其表明濺起一圈漣漪。“帳”的威能隻強不弱,在它的施放者主動收起、或是毀壞其錨點之前,“帳”都不會被外力強行破壞。

禪院惠的眉頭皺得更深,見無法闖入“帳”內,他隻能押注於言語的作用了。

“五條悟,阿音,你們先冷靜一點!”

“事情一定還有轉機……不用犧牲任何人,這件事還有幕後黑手,你們不用……!!”

禪院惠陡然噤聲。

他看到了。

白發的少女抬起頭來,對他展露出了何等破碎的笑顏。

一個艱澀的笑容,卻讓他像是被人正麵打了一拳,狼狽地低下了頭,再說不出一句話。

她的眼神是乾淨的,從未被邪祟所汙染。

多好啊。

在這個世界,可以收獲如此真摯的情誼,一個人和一個世界的天平上,仍有人願意在她這頭壓上砝碼。

這樣就足夠了。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身體裡的“那個東西”是什麼。

不能放出來。

絕對不能……再讓他出來。

“不、不要……”

禪院惠再也維持不了方才的鎮靜了,他的瞳孔微顫著,抵在“帳”壁上的手緩緩收緊。

他看懂了阿音的表情。

【謝謝你啊】——她是這麼說的。

他低著頭,聲音支離破碎:“不要,阿音,求求你……”

禪院惠看明白了,五條悟又何嘗不是呢?

比起相隔一層結界的禪院惠,五條悟與阿音近在咫尺,看見的也就更多。

她在內疚。

她的嘴唇嗡動著,吐出的氣音被烈風撕扯得七零八落。

“對不起……”

——是這樣啊。

真正逼迫五條悟的,不是咒術界,不是權勢,不是力量……

讓他一次次妥協的,從來都是她一人。

曾經的“五條音”,讓他甘願接過家族的重擔,將自己終身束縛於“五條”的姓氏之下。

現在的她,想讓他一生都活在手刃她的夢魘中,不得解脫嗎?

他的眉眼微微彎起,是極淺極淡的弧度:“太過分了,阿音。”

他比阿音要高出一個頭,少女如今上身失卻了支撐力,他隻能單膝跪在地上,扶住她的肩膀,以此直視她的雙眼。

他的手撫上阿音冰冷的臉頰,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

“阿音,我們都先冷靜下來,好不好?”

不要再逼我了。

在場的人們從未聽過五條悟用如此溫和低柔的語調說話,像是對最親密的戀人的耳語。

儘管他吐出的話語,是機械人冷冰冰的審判,讓人脊背發寒。

“我們現在,有兩個選擇。”

“第一個,是把阿音殺掉,以此救下咒術界。”

“第二個……是把咒術界的其他人都殺掉,阿音就能活下來了。”

他抬起阿音的臉,逼她正視自己,把他的期待死死地烙印在她的眸底。

“選一個吧,阿音。”

拜托,不要再逼我了。

阿音愣愣地注視著那對蒼藍的眼眸。

她平生第一回,看懂了深藏在那對眼睛之下、早已瀕臨破碎的靈魂。

阿音蒼白的唇瓣輕啟,最後的判決輕飄飄地落地。

“我選第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