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尊住所,淩雲峰。
一襲灰白鶴氅靜立窗前,正垂眸去看身側書桌前作畫的沈思源。
他劍眉星目,低眸時帶著一種清冷出世的風姿,正是如今劍宗之主,劍尊原穆州。
如沈君玉先前推測一致,原穆州這幾日確實就在劍宗之內。
沈思源和雲素衣也是得到了原穆州的手信才能順利出入雲渺閣。
至於原穆州為何至今未去見沈君玉。
不是忙,而是,不想。
或者說,帶著一種近乎倦怠的逃避心態。
就好比此時此刻,淩雲峰的臘梅終於開了,紅豔一片,淩霜傲雪,煞是動人。
年少時,原穆州最喜同沈君玉在淩雲峰賞梅比劍,可如今,他卻寧願看沈思源在暖閣中臨窗作畫,將這明媚梅花和縹緲雪景儘數烙印在筆下。
也不想再踏足雲渺閣半步。
沈思源畫完半幅畫,微微一笑,擱了筆,就轉了轉手腕,抬眼看向原穆州:“站著看了這麼久,原大哥你就不累麼?”
原穆州:“我無妨。”
“不過你傷勢初愈,還是不要太過操勞。”
沈思源聞言,看向原穆洲的眼神愈發溫情脈脈:“我好歹也是個煉虛境大能了,哪有那麼嬌弱?”
原穆州看了他一眼:“可我看你前些時日的莽撞行事,並沒有大能該有的樣子。”
原穆州這話語氣淡淡的,內含的關切之意卻並不淡薄,沈思源聽了,心裡極為熨帖,正想再借著這勢頭深入調侃原穆州幾句,忽然,一隻靈鴿從窗外飛了進來——
劍宗內送信的靈鴿都長得一個模樣,沈思源倒也不以為意,便先住了口,去看原穆州。
誰料原穆州見到這隻靈鴿,眸光卻不自覺凝了一瞬。
但僅僅是很短暫的一瞬,原穆州便神色如常的抬手接住了靈鴿,取下了靈鴿帶來的信,展開看了。
信似乎很短,原穆州掃了一眼,便收起了信,放入懷中。
隻是在他折好信的那一刹那,劍眉底下的眸子中不自覺地就溢出一絲深暗的光。
沈思源察言觀色:“可是宗中有要事?”
原穆州搖搖頭:“一些瑣事罷了,你不必憂心。”
沈思源知道原穆州脾性,忖度片刻,便十分“善解人意”地笑了笑道:“無妨,原大哥你有事便去吧。我畫了這半日也有些累了,正好小憩片刻。”
原穆州聞言,不覺默默看了沈思源一眼。
這一眼有些過於深邃,看得沈思源心頭微微一跳,不過沈思源此刻還是保持著那澄明安靜的淡笑。
好在原穆州隻看了他一眼,就收回眼,微微吐出一口濁氣道:“若人人都如你這般懂事便好了。”
原穆州這句話一出,沈思源瞬間心念如電轉,一下子就明白了什麼。
他心頭忍不住狂喜,麵上卻不表現出來,更維持著先前那副體貼模樣讓原穆州去忙。
隻是,在原穆州臨走時,他故作無意地輕輕提了一句:“原大哥你若有空也該去看看兄長,他最近雖然心情有些煩悶,卻一直記掛著你呢。你若是去了,他多半會開心些。”
果然,沈思源這話出口,原穆州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愈發冷凝了一分。
隻淡淡丟下一句‘知道了’,便轉身離去。
看著原穆州離去的修長背影,良久,沈思源唇角不自覺勾起一抹發自內心的愉悅笑意。
·
站在雲渺閣外,原穆州佇立風雪之中,卻隻仰頭看著那紛紛雪瓣一點點飄落在雲渺閣那銀白色的結界上,久久沒有挪步。
他大約知道沈君玉為何想見他。
所以,他才不想進雲渺閣。
因為他也沒想到,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明朗少年會變成如今這幅模樣。
冷僻古怪,疑神疑鬼,甚至還會因為莫須有的事情跟自己的親弟弟拈酸吃醋。
這些年來,他也一直在尋找修複金丹之法,隻是沈君玉有些吃不得苦,屢屢失敗,浪費了無數資源。
他從未抱怨過此事,可偏偏卻是沈君玉先提了中止,說自己不想修複金丹了。
那一刹,他是極為失望的,可他當時看著沈君玉略顯蒼白的臉什麼也沒說,就同意了。
那時他想:時日還長,可以慢慢來。
可自那以後,沈君玉卻莫名開始疏遠冷淡他,幾次閉門不見,也不說理由,讓他一次次失落心冷。
可即便這些,都不是原穆州不想踏足雲渺閣的真正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沈思源。
每每沈君玉冷落或是情緒異常時,沈思源總會恰到好處地出現,替他們二人周旋排解。
當他為宗門內鬥所苦時,沈思源也能替他四處奔走為他疏通關係。
甚至在他為了沈君玉放棄修複金丹黯然神傷,差點修煉走火入魔時,是沈思源耗費心血替他占算功法疏漏,及時將他救了回來。
再加上前些時日的妖蛟一事……
如此種種,他心中很難不起一絲波瀾。
尤其當旁人也看透沈思源的一往情深,多次向他旁敲側擊提起此事,一開始他是困擾,後來便漸漸成了歉疚和憐惜。
而這種情緒究竟是哪一次開始的呢?
大概是九年前的宗門大會吧。
所有長老如同往常一般,一致把劍頭對準沈君玉,希望他休棄沈君玉,早日突破到大乘境。
甚至有些長老開始拿退出劍宗做威脅。
那時,他身上的疲倦和憤怒已經壓抑到了極限,幾乎就要爆發。
是沈思源站了出來。
沈思源允諾,在十年內給每位長老做一場天命星占,隻要這些長老繼續支持他便好。
原穆州那一刹那是錯愕且感動的。
玉衡宗專擅堪輿占星之術,可通前世,曉未來。故此玉衡宗修士雖然都修為不高,卻一直是各大宗門的座上賓。
天命星占更是玉衡宗不傳之秘,每占算一次,極耗費心血,但威力極大,可以助人度過突破境界的重要關口乃至生死關。
沈思源為了他就這麼允諾了出去。
雖然他當場反對,可敵不過那些長老們和沈思源的堅持。
最終,他的位置再次保住,長老們給他又寬限了十年。
這樣一份沉重的恩情欠下,原穆州隻覺得肩頭又多一份重擔,可心中卻並不覺得負累,反而好像看到了又一絲曙光。
自那之後,他就漸漸同沈思源走得近了。
他屢次提出用彆的好處去置換沈思源許諾給那些長老的天命星占,都被沈思源否決。
他替沈思源擔憂,沈思源卻淡笑著說:“能為原大哥你做點事,我很開心,這些年你為了兄長,太辛苦了,是我們沈家欠你的。”
原穆州那時有一瞬間的恍惚,他心口微微顫了顫,差點失態。
是啊,就連沈思源都覺得沈家欠他的。
雖然他並不這麼覺得,可想到沈君玉,他便唯有無儘的心冷。
眼看,十年之期又快到了。
沈思源繼續為他奔走,為他受傷。
他今日還記得,沈思源前些日子被妖蛟重創昏迷的那個晚上,沈思源臉色蒼白地握著他的手,啞聲道:“原大哥,我是真的沒辦法了。可我真不想看著你被拖累成這樣。”
“我想,若是實在無法,你可以先勸兄長同你假和離,日後再把契約結回來。至少這樣不至於影響你突破。”
原穆州聽到沈思遠這話,劍眉微蹙,剛要開口,沈思源卻又望著他,微微苦笑:“原大哥,這麼多年了,你應該知道我的心。可我這麼說真的不是想趁人之危,我、我……隻是希望你過得順心如意。”
那一刹那,看著沈思源憔悴卻極為明澈的眸子,原穆州的一顆心不受抑製地狠狠顫動了。
他貴為劍尊,在世人看來呼風喚雨,無所不能。
可又有誰知道,‘順心如意’這簡簡單單四個字,對於他來說便是極大的奢望了。
也隻有眼前這個人會懂吧……
良久,原穆州緩緩握緊了沈思源的手,用一種自己都陌生的語氣輕聲道:“你好好養傷,彆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