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衛玉偏偏衝著豫州府而來,在她跟知府和總兵會麵之後,豫州的蔣總兵便革了胡參將的職。
而知府衙門也開始徹查胡家上下。
除了胡家的勢力搖搖欲墜外,另外,蔣總兵又特意發令調兵,派了一隊人馬往野狼關,以充實野狼關的兵力,一同前往的,還有兵器、鎧甲,糧草等物。
這對於一向不太受待見的野狼關守軍而言,簡直是破天荒的慷慨大方。
而衛玉之所以這麼做,自然還是為了“防患於未然”。
她雖然離開了長懷縣,但仍是在為長懷的安危考量。
野狼關的西狄人細作雖然被拔除了,但她還是擔心關隘的安危。
就算給了黃士鐸警示……可一想到純陽觀的那些孩子們,一想到長懷縣的百姓人等,她不想賭那個萬一。
本來她儘力要擺脫自己的身份,但現在既然無法擺脫,那就索性大行其道。
東宮心腹的金字招牌,讓豫州知府跟總兵見了她都要小心翼翼,她說一句話,他們不敢不聽。
衛玉特意在豫州逗留,隻為做兩件事,第一,除掉胡家對於野狼關、尤其是對於宿九曜的威脅,第二,讓豫州府從此重視野狼關,這樣的話,就算西狄人真的攻過來,野狼關跟長懷縣也不至於落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畢竟太子的麵子,誰敢不給?
劍雪雖然不懂官場上的事,但在豫州的這兩天,她看著衛玉忙忙碌碌,倒也瞧出了幾分蹊蹺。
她又是個輕功卓絕,耳目聰明的人,稍微一打聽,就知道衛玉在豫州府四兩撥千斤的那些行為。
臨行那夜,劍雪道:“你為了區區一個縣城,這樣儘心儘力的,是為什麼?”
衛玉見她已經知道了,便正義凜然道:“什麼叫區區一個縣城?是你說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為長懷縣考量,自然也是為了殿下考量。”
劍雪被堵,卻又道:“你當真沒有私心嗎?”
“我有什麼私心?”衛玉滿臉的無辜:“若說我有私心,自然是為了殿下的江山穩固著想了,不然,劍雪姐姐以為我很願意去跟那些人碰杯飲酒,說的口乾舌燥的麼?”
劍雪不十分相信,但也挑不出錯來。衛玉笑道:“不信的話,你飛鴿傳書回京,向殿下稟告我的所作所為,看他嘉獎不嘉獎我們就是了。”
劍雪表麵上嗤之以鼻,實際上果真飛鴿傳書報了信,在他們重新啟程的時候,京城內回信到了。
八百裡加急,是紀王府的人,傳的是太子殿下的口諭:“殿下吩咐:不許節外生枝,縱然是天大的事也無須理會,儘快回京,不得延誤!”
劍雪在旁聽見,臉都黑了。
李星淵從來不用狠話說人,這幾句裡所用“不許,不得”,已經是極嚴厲的了。
劍雪瞪向衛玉,卻見她仍笑嘻嘻的,沒心沒肺。
“你高興了?”劍雪磨牙問道。
衛玉道:“怎麼了?”
劍雪道:“你惹了殿下不高興了!你難道聽不出來?”
“啊?”衛玉裝的有十分像,眨巴著眼睛說道:“沒有吧?我想殿下當然是以正事為重江山為要,他心裡指定是高興的,不過是怕我們因而自傲,這才語氣稍微嚴厲點兒罷了。”
劍雪盯著她,總覺著她在胡說八道,自己可能真的做錯了事。
但覆水難收已經無法挽回,隻能儘快趕路回宮請罪而已。
本來按照劍雪的安排,日行百裡以上,天左右就能回京了。
但衛玉雖然會騎馬,卻非得坐車,叫她騎馬的話,她便說腰疼腿疼,騎不了多久就要生病。
劍雪怕她真的走不了,隻能妥協,如此一來走的自然慢了。
原本劍雪擔心京城派人來催,可除了那日傳口諭的外,再無旁人,而且……劍雪預料之中派來接應的人也不曾出現。
她起初覺著是因為隔的太遠,殿下不想張揚,可走著走著,劍雪忽然有點兒回過味來。
——太子殿下多半是生氣了。
隻不知道是生衛玉的氣,還是因為自己辦事不力。
或者是因為他們一路耽擱。
劍雪越想越是生氣,簡直想大罵衛玉一頓。
但衛玉不知怎地又染了風寒,每到一個地方都要趕緊吃藥,整天蔫頭耷腦精神不振,弄得劍雪也不敢很催促她,生怕她病的再重些,那就大事不好。
就這麼緩緩而行,到了第六天,進了謄州地界,算著距離京城隻有百裡之遙了,劍雪好歹鬆了口氣。
可因為錯過了宿頭,眼見無法在天黑前到達謄縣,幸而看到山腳下有一座莊院。
劍雪跳下馬車,前去敲門。
門口等待的時候,車上的衛玉探頭出來打量。
這院門頂上有個匾額,夜色中有些看不清楚字跡,簷下的燈籠在夜風中搖晃,照的那兩個字也有些迷離。
衛玉瞅了眼,頭暈眼花的也並未瞧清楚,便轉頭看向周圍。
此刻裡間門已經有腳步聲響,向著此處走來。
劍雪是個急性子,回頭看著衛玉,道:“你可真是麻煩,若我一個人,哪裡歇息不得?找一棵樹都能睡一夜。”
衛玉慢慢地從車上下來,拂拂衣袖,道:“那姐姐何不也教教我這本事?”她的風寒未曾痊愈,說話也甕聲甕氣。
劍雪啐了她一口:“我怕你不習慣,一個翻身掉下去摔個半死。”
衛玉抿著嘴,抬頭又看了眼頭頂的匾額,隱約瞧見是兩個字,她微微一怔,後退半步定睛細看,卻見寫的是:曇宮。
很雅致的名字,看在衛玉眼中,卻引得她的瞳仁都震動起來。
“曇宮……曇……”衛玉低低咳嗽了幾聲,一把拉住劍雪的胳膊:“這裡不能……”
那個“住”字才要出口,伴隨著“吱呀”一聲,裡頭的人已經把門打開了一條縫。
劍雪疑惑地望著她:“什麼?”
目光相對,衛玉的心怦怦亂跳,天人交戰。
她最終沒有把那個字說出口,而院門已經打開。
裡間門站著兩人,都是仆人打扮,一個手中提著燈籠,另一個打量著劍雪跟衛玉,有點冷地問道:“什麼人……”
衛玉緊閉了唇。劍雪奇怪地看她一眼,回頭道:“我們錯過了宿頭,能否在貴莊院借宿一宿,明日便走。”
左邊那人把燈籠提高了些,把劍雪跟衛玉的容貌照的越發清楚。
劍雪本就是個美人,隻是氣質過於清冷,衛玉更不用說了,生就一副令人驚豔的好相貌,因為在病中,更顯出了幾分令人憐惜的柔弱。
兩個仆人愣住,繼而對視了眼,那原先問話的立刻改了口風,十分和氣地說道:“哦,原來如此,我們主人是最熱情好客的,請兩位入內就是。”
劍雪放了心,對衛玉道:“走吧。”
衛玉望著麵前的門檻,又看看門內那兩人,並不邁步。
劍雪翻了個白眼,一把拉住她,拽著進了門。她走的太急,衛玉胸口一窒,袖子掩住口,咳嗽起來。
打燈籠的那人領著他們入內,大門重新在身後被關了起來,夜色漸濃,那沉重的響聲,讓人不寒而栗。
從外頭看,這莊院仿佛不大,直到進內才發現另有乾坤。
劍雪藝高人膽大,一邊打量,一邊對衛玉道:“這院子如此氣派,想必主人自有來頭,不知是什麼人。”
衛玉仍是不響。
打燈籠的仆人將他們帶到二重堂上,躬身道:“已經有人去通報,請兩位稍等片刻。”
他退下後,劍雪在堂中轉了一圈,見一色的紫檀木桌椅,牆上掛著同色紫檀鏤空的四季掛屏,兩側的花台上擺放著修剪的極好的羅漢鬆盆景,正中的桌上,則有一個極大的紅珊瑚擺件,燈影下熠熠生輝。
劍雪盯著那珊瑚擺件,道:“這個東西連王府都不曾有,可見這裡的主人非富即貴。”說了這句,她看向衛玉:“你怎麼了,從進門開始,怎麼跟掉了魂兒一樣?”
衛玉渾身乏力,坐在太師椅上,袖子遮著口喘氣兒,她還在微微地發熱,每一口都好像在噴火。
聽了劍雪的話,衛玉勉強一笑:“身上難受的很。”
劍雪皺眉,走回來摸摸她的額頭,掌心果然滾燙。
她因為著急要回京,所以路上不肯停歇,其實衛玉病了,本該養好了再趕路的。
劍雪看衛玉兩頰微紅,心裡稍微有點愧疚,便道:“等會兒我問問這家主人,有沒有好藥,大不了同他們說,在這裡多住兩日。”
衛玉一聽,又咳起來,喃喃道:“罷了。”
劍雪道:“什麼罷了?還不是為了你好?”
衛玉笑笑:“為我好麼……”
此時裡間門腳步聲響,不多會兒,一個身著府綢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看他氣派非凡,劍雪便以為是本地主人,當即一抱拳道:“叨擾了。”
那人的眼睛正滴溜溜地打量他們兩個,見狀忙還禮,笑哈哈地說道:“出門在外,總有不便的時候,既然來到本莊,那就是緣分。在下是曇宮的管家,我們主人此時不便相見,便由我安排兩位住處。”
劍雪道謝,又問:“冒昧問一句,貴莊有沒有療治風寒的藥,我的同伴身上不適,本想明日去謄縣再做打算,若有的話便借用一用最好。”
管家道:“這個……回頭我叫人去看看,大概不全,但總比沒有好。”
這管家親自領著兩人向後去客房,衛玉袖子掩著唇鼻,跟在劍雪之後,這院子果真極大,又走了足足半刻多鐘才到了地方。
這客房收拾的乾淨整潔,若不說是客房,簡直如主人房一樣無可挑剔,同樣是紫檀木的桌椅,屏風,擺設,桌上的茶具等無一不好。
管家道:“待會兒有人送吃食過來,若有什麼需要,隻管吩咐他們。”
劍雪走到裡間門,看著雕花的大床上,銀鉤勾著價格不菲的紗帳,被褥都是綾羅綢緞所就。劍雪嘖嘖稱奇,道:“我現在才覺著,來借宿是對的,這豈不比樹上受用的多。”
衛玉道:“我寧可在樹上。”
她聲音雖低,劍雪卻聽的分明,驚訝地望著她道:“你是怎麼了?真的失了魂麼?”
衛玉不語,坐在桌邊,手揉著額頭,過了片刻才說道:“你有沒有聞到這裡有一股味兒。”
劍雪吸了吸鼻子:“我隻聞到很香的熏香氣。”
衛玉苦笑:“熏香確實是濃,太濃了……倒像是要掩蓋什麼。”
“你什麼意思?”劍雪不懂,走近了看著衛玉道:“你神神叨叨的,到底想說什麼?”
衛玉遲疑道:“這裡叫曇宮……你不問問他們的主人是誰?”
劍雪打了個哈欠,道:“我管他們主人是誰,橫豎我睡一夜就走了。”
衛玉道:“尋常一般的人,大概是不敢用這種近乎僭越的名字。”
劍雪道:“你說這裡的主人,是王公貴族嗎?”
衛玉的唇角一牽:“總之,小心為上。”
劍雪道:“怎麼聽你的語氣,倒好象這裡的主人不是好的。”她雖然不相信,但衛玉一向有些過人之能,劍雪道:“莫非你看出了什麼?”
外間門很安靜,除了時不時會有夜梟的啼叫聲,有時斷斷續續,時而一連串響起,仿佛是有人在哭號慘叫。
衛玉雖沒有回答,劍雪卻多了個心眼,見下人還沒有來,她便施展輕身功夫,縱身躍起,上了房頂上。
劍雪往後奔了一陣兒,卻見後方黑幽幽的,一眼望不到邊兒的黑暗,看著怪滲人的。
而那些奇怪的野鳥啼叫,就是從那裡傳來的,她又盯了一陣,月光下看到有陣陣黑色湧動,風裡傳來颯颯的聲音,這才恍然,原來這莊子是靠山而建,莊後是一片茂密的極大的樹林。
劍雪擔心衛玉一個人留在屋內,不敢耽誤太久,便極快趕了回來。
告訴衛玉莊子在樹林旁邊,她道:“仿佛有點古怪,不過也不算什麼。大不了彆吃他們的東西,今晚上我不睡,明兒一早就走,怕什麼妖魔鬼怪的。”
衛玉聽她說有一片樹林,卻絲毫都不覺著意外,隻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此時莊院的下人送了晚飯,又詢問要不要沐浴。
他們兩人都是愛潔的,隻是在這種地方,少不得權益行事,劍雪便隻叫稍後打些洗腳水來,又問那下人:“你們的主人是誰?”
那下人道:“我們主人是甑縣的杜員外。”
劍雪還想再問,那人已經很快地退了出去。
飯菜擺在圓桌上,香噴噴的很是誘人,炒時蔬,金華火腿,口蘑蛋花湯,一尾魚,兩葷一素一湯,並兩碗素麵。
兩人都已經餓了,連日趕路也沒有好生吃什麼好東西,這一桌飯菜可謂豐盛,劍雪自發端抽出銀針試了試,銀針並沒有變色。
不過,不是任何毒藥都會讓銀針變色,比如蒙汗藥之類的,銀針便試不出來。
劍雪恨道:“看著吃不著,這可真是磨人。”
衛玉笑笑:“你隻管吃就是了,如今在人家地盤上,他們要拿捏咱們,有的是法子。”
劍雪潤了潤唇:“哼,我倒要看看是怎樣。”
她撥了些飯菜,走到窗戶邊上,往外倒在花叢裡,回來後又在屋內轉了一圈兒,生恐屋內有什麼機關之類。
又片刻,下人送了湯藥跟洗腳水,劍雪叫把飯菜撤下,望著那碗湯藥,既然知道此地有異,哪裡敢給衛玉喝,依舊倒在窗下。
洗了腳後,時候已經不早,衛玉因身上不適,倒在榻上便沉沉睡去,劍雪不敢就睡,把兩張凳子拚在一起,抱著青霜劍躺在上麵,雖閉著眼睛,耳朵卻細聽周遭動靜。
除了鳥鳴聲,風聲,偶爾還有貓兒叫的響動,再無其他。
忽然,榻上衛玉低呼了聲,劍雪鯉魚打挺跳下地:“怎麼?”
她閃身到床邊,卻發現衛玉緊閉雙眼,並未醒來,手卻微微抖動,顯然是做了噩夢。
劍雪望著衛玉微蹙的眉心,苦笑:“睡著了也不安生。”
據說摸摸她的額頭,一手的熱汗。
一時心軟,劍雪抬袖子給衛玉擦擦頭上的汗,正欲再回去躺著,卻聽衛玉低聲道:“我沒想……”
劍雪一怔,靠近衛玉,卻聽她含糊不清地說道:“我真的沒想、背叛你……”
稍微猶豫,劍雪問道:“什麼背叛?”
衛玉的唇動了動,卻又低吟了兩聲,叫道:“走,你快走……九……”
劍雪發愣,莫名其妙。衛玉的手抓著被褥,像是在跟誰搏命似的:“救、救……”
“醒醒!”劍雪忍無可忍,輕輕拍著衛玉的臉。
衛玉猛地一抖,整個人睜開了眼睛,她仿佛受驚一樣向後瑟縮:“你……”
劍雪道:“睡迷糊了麼?我們在回京的路上,這是在曇宮。”
“曇宮?”衛玉喃喃,眼神卻仍是迷蒙的,她皺著眉:“曇宮……曇宮……屍首百餘具,深林埋骨地,暗無天日,慘無人道……人獵、的曇宮?”
劍雪不懂她在說什麼,但這幾個字,卻讓她有種汗毛倒豎之感:“你在說什麼?”此刻她意識到,衛玉尚未清醒。
身後卡啦一聲響,一股寒氣悄然直逼脊背。
劍雪臉色大變,還未轉身,青霜已經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