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灣這一處地頗大, 兩邊是稻田,時值冬日,田裡的地已經荒了, 隻剩一節一節的稻茬。
路邊這株高大的柿子樹, 是這一處唯一鮮活的存在。
北風一陣一陣的吹來,如刀似劍, 這會兒,大家夥兒都在家裡烤著火, 或是忙碌著過年的事。
有兩三個老太太搭著伴,嘴裡說著話, 擔著兩小桶的糯米從附近經過。
瞧那模樣, 她們是要去磨坊, 將糯米磨成米漿, 準備過年的時候做年糕。
潘垚左瞧右瞧,將勤勞的老太太排除,最後,她的視線落在了瘋跑而來的白憨兒身上, 瞪大了眼睛。
……不是吧。
隻見白憨兒穿一身不合身的灰色長襖,胸前一團瞧不出是飯還是湯汁浸潤出的汙漬, 硬邦邦的。
這會兒, 他神情恍惚又痛苦,雙手捂住自己的腦袋, 因為跑得太急,兩隻不合腳的鞋都丟了一隻,露出裡頭破了洞的襪子。
天寒地凍,露在外頭的腳趾頭被凍得發紅,上頭有生瘡流膿的跡象。
白憨兒一路狂奔到柿子樹下頭, 腳步慢了下來,神情逐漸平靜。
他有些發癡的抬頭去看那滿樹的柿子。
柿子樹落光了葉子,枝乾朝四麵八方生長而去,寒風中崢嶸傲雪。而那紅色的柿子,它們就像一個個燈籠一樣,點綴著這寒冬的單調。
那麼美,那麼動人。
多瞧幾眼,莫名的,他心中還有一股痛楚湧上心頭。
白憨兒一屁股坐了下來,背靠著柿子樹粗大的主乾,腦袋紛紛亂,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潘垚難以置信,指著白憨兒,側頭看肩膀處的小木人。
“他是謝竭忠?”
陸雪瓊同樣是難以相信。
“不是去尋仙問道,拜入有度真人的門下了嗎?怎會,……怎會是現在這樣?”
“……不應該啊,”陸雪瓊喃喃。
“他親口和我說的,他也不想殺我和孩子,隻是修行大道,自須斷絕情愛,舍下紅塵三千。”
“如此,方能心無旁騖,無牽無掛,在長生路上留下腳印,一步一步問鼎的大業。”
陸雪瓊看著白憨兒,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他和謝竭忠生了同樣的一張臉。
陸雪瓊是水鬼,能嗅到人的魂靈,上一輩子,陸雪瓊和謝竭忠是夫妻,夫妻一體,陸雪瓊又命喪在他手中。
糾糾葛葛,孽緣相纏。
他欠它一份情,一條命,是它的債,是它不甘的恨……
才一相見,陸雪瓊就認出來了,這白憨兒,他是謝竭忠的轉世。
……
看著柿子樹下的白憨兒,陸雪瓊想起了上一世。
她大著肚子跪下,抓著他拔劍的手,苦苦哀求,求他饒她和孩子一條生路。
明明,明明前幾個月,這人還是她的良人,見她懷孩子辛苦,且懷相不好,心憂心急,夙夜難寐,最後還特意上了山門,求了還在清修中的舊主,謝予安謝仙長。
就短短幾個月,怎麼人就能變了這麼多?
心有大業的男人,當真就這般狠心?
……
白鷺灣。
陸雪瓊想著自己遇害的那一幕,眼睛都紅了。
她看著柿子樹下的白憨兒,眼裡的恨意彙聚,鬼音幽幽。
“原來,這就是你的尋仙問道。”
“定然是叫那有度真人騙了!”潘垚猜著前因後果,瞪著白憨兒,恨鐵不成鋼了。
真是個傻的,本來小日子過得多好呀,老婆漂亮溫柔,孩子可愛,家中有閒錢,富貴又自在,山中還有亦主亦友的仙長做靠山。
那等小日子,是頭豬都能將日子過得美滋滋的。
這小子偏不!
還殺妻證道呢!
得,忘恩負義,天道不容了吧,把自己折騰成傻子了吧!
呸,大傻瓜!
突然,潘垚察覺到一股濃鬱的鬼炁,心中一凜,暗道不好!
隻見潘垚肩頭的小木人猛地朝柿子樹下的白憨兒襲去,在快靠近白憨兒時候,小木人被掙脫,此處憑空出現陸雪瓊的身影。
它裹著江水,化蹼的指頭生出利爪,朝白憨兒的脖子處抓去。
水鬼的手指冰涼,且發白又發脹,雙眼泛紅,隨著靠近,有江水潮濕陰暗的味道裹上,還有一股泡爛了肉的腥臭味。
滴答滴答……
濕漉漉的水和液體落了一地。
這是仇人見麵,水鬼憤懣蒙上心竅,眼瞅著陸雪瓊就要不管不顧,化作厲鬼也要取白憨兒的性命了。
潘垚手中的打鬼棒一轉,正要朝陸雪瓊敲去。
這時,她看到水鬼眼角暈出的那滴淚,手一頓,生生轉了方向。
打鬼棒飛揚入天,沒有落在陸雪瓊身上,反而在半空中旋轉,擋住了那從柿子樹縫隙落下的陽光。
“清心!”潘垚想了想,打了道清心訣到陸雪瓊身上。
陸雪瓊眼裡的紅褪去了一些,那被仇恨蒙蔽的心竅,也逐漸的清明起來。
“我……”陸雪瓊看著自己掐著白憨兒脖子處的手,一時有些語塞,也有些無措。
溺水的人都不好看,皮膚發白發皺,尤其是那等被泡了江水時間長的,成了巨人觀的,簡直麵目全非又惡心。
“……多謝仙長仁心。”
注意到自己頭上的打鬼棒,見它替自己擋住了天上的那輪日頭,陸雪瓊又是感激又是慚愧。
鬼懼陽火,會被天上的日頭灼傷。
因為有了這打鬼棒遮住日頭,陸雪瓊身上那被日華灼傷的地方不多。
潘垚上前兩步,彎腰將落在地上的小木人撿了起來。
“前些日子,我用望氣術見過你的氣息,雖然是人人懼怕的水鬼,你的氣息卻是乾淨的。”
“沒有沾染鮮血,也沒有沾染性命,隻等心中怨恨消去,你便能轉世投胎,修成良果。”
“我知道你心中的恨。”潘垚將小木人擱在了柿子樹旁邊的小石頭上,回頭看著陸雪瓊,認真道。
“不論是選擇重新開始,還是選擇報仇雪恨,隻要是你在清明之時做的決定,我都不乾涉。”
甲子蜜糖,乙之砒。。霜。
誰也不能替誰做決定。
擱好小木人,潘垚往後退了兩步。
陸雪瓊愣了愣,目光落在了這一世的謝竭忠身上。
尖利的爪子褪去,巨人觀的模樣也消了下去,它又重新變回了那婉約又溫柔的女子模樣。
“為了他,再墮阿鼻地獄……不,這不值得。”
陸雪瓊看著白憨兒,隻覺得心中那道憤懣之炁一點點的散去。
癩皮狗的發,窮苦的臉,不合身又肮臟的衣裳,跑丟了的鞋子……
這些,無一處不彰顯著,他謝竭忠沒有求到仙緣。
舍了妻子孩子,他也沒有求到仙緣。
陸雪瓊笑得溫婉又美麗,渾身好似泛著光。
“知道他過得狼狽,像個沒家的野狗,我真是……真是太歡喜了。”
噗嗤一聲,陸雪瓊大聲的笑出了聲。
“咦?”潘垚詫異。
這魂靈……
“陸姐姐,你要走了?”
“嗯,我要走了,也該走了。”陸雪瓊點頭。
它仰著頭,朝天上的那輪暖陽看去。
以後,它也能堂堂正正的站在太陽底下了,風吹來,會是暖暖的嗎?
魂靈散發著光,一點點淡去,就像化作點點星光,又似那飛舞的流螢。
……
白憨兒坐在柿子樹下,水鬼掐上脖子的那一刻,他瞧到了那水鬼那巨人觀的猙獰模樣。
後來,陸雪瓊鬆了手,一點點的褪去了巨人觀模樣,白憨兒捂著脖子翻白眼,緩過氣來,驚懼的往柿子樹挪動。
待看清陸雪瓊的模樣後,他驚懼的眼裡又閃過了茫然。
恍惚間,他好像瞧到這麵容姣好的婦人跪在地上,不知是汗還是淚,暈濕了她一頭的烏發,柔弱又動人。
她一臉的痛苦,哀求自己,“不,彆殺我和孩子……竭忠,你害了謝仙長,彆再一錯再錯了。”
“啊,好痛,好痛。”
突然,她如簸箕倒扣的肚子一陣的痛,婦人抱著肚子,痛苦又著急的喊痛。
這時,婦人脖子處的玉牌泛起柔和的光,光將婦人和孩子護住,婦人麵上痛苦的神色慢慢減輕。
白憨兒看到,自己提著劍,看著那玉牌,眼神複雜,好似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有些悔,有些懊惱,轉而卻又怒火起,捏緊了手中的劍。
不,他沒錯。
大丈夫成事,何須小節。
憑什麼他可以是少爺,可以是仙長,而自己,隻能是仆人,隻能是依靠仙長舊仆的名頭,得舊主一份蔭護,在人間生老病死的凡人?
他,沒有錯!
這情感太複雜,這一世是傻子的白憨兒搞不清楚,上一世是忘恩負義畜生的謝竭忠不會承認。
剛剛見到玉牌亮起的那一刹那,謝竭忠心裡的不是滋味和憤怒,是自慚形穢,是惱羞成怒。
舊主不再,仍護故人。
……
白鷺灣,柿子樹下。
白憨兒眼裡有一幕幕零零碎碎的舊事閃過,他見到那穿著怪衣裳,就像戲台上唱戲的自己,他提著劍,一臉的痛苦,終究還是下不了手,隻是將婦人往江水中一踢。
“救命救命……咕嚕咕嚕。”婦人哀嚎。
他站在岸邊,臉上有淚。
婦人不會水,手浮上,徒勞的抓了幾把空,最後隻能絕望的攥著拳頭,往大江中墜去。
江水暈開了那如墨的黑發,最後,女子一動不動,在大江裡深處,麵朝江麵。
她好像在看著那隔了江水的太陽,眼睛到死都闔不上,死死的睜著。
……
“鬼,是鬼……”
這一刻還在驚懼的喊鬼,下一刻,白憨兒又錯亂了。
“彆走,雪瓊彆走,是我錯了。”白憨兒喃喃,“是我錯了,是我錯了,雪瓊……”
他的聲音很低,潘垚和陸雪瓊都聽到了,兩人都朝白憨兒看去。
就見他神情恍惚,顯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這是刺激之下,有一些前世記憶了?
陸雪瓊笑得更開心了。
這一次,是她要走,從此再也不要相見。
……
魂靈散去,清風一吹,杳無痕跡。
潘垚彎腰,撿起柿子樹旁的小木人,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惆悵。
歡喜的是陸姐姐走了。
惆悵的也是陸姐姐走了。
以後,趕魚的就隻剩她自己了。
潘垚瞅了一眼失魂落魄的白憨兒,打鬼棒握在手中,真是不知道怎麼和傻子計較了。
回頭,她一定要裝作不經意間,讓玉鏡府君瞧瞧這白憨兒。
知道他謝竭忠這輩子傻了,窮困潦倒了,得了上天報應,想來,府君的心裡,應該也能痛快一些。
潘垚朝白鷺灣的碼頭方向走去。
……
潘垚走後不久,白憨兒蹲地,抱著頭看柿子樹。
他好像看到了,大冬天裡,一身薄衣的自己爬上了樹,摘了一衣兜的柿子,歡喜的送給了一個姑娘。
柿子紅紅,映襯得那姑娘也臉蛋紅紅,好生漂亮。
比他見過的所有人都漂亮!
色魂授與,鬼迷心竅一般,白憨兒攀著柿子樹的枝乾,往高處爬去。
他伸手去抓柿子,臉上露出憨憨的笑意,快了,就快了……
下一刻,隻聽“噗通”一聲,樹枝折斷,白憨兒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磨了糯米,擔著兩桶米漿的陶老太經過,眼睛一眯,瞅著樹下撓頭的白憨兒,一下就扯開嗓門喊了。
“不好了,銀花大妹子,你家柿子樹被憨子踩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