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衍沉著臉沒有說話, 他抓著拐杖的手都有些收緊,那滿是灰斑的手上,鬆垮的皮肉跟著抖了抖。
眼下不是最好的時機, 這事, 他又何嘗不知?
隻是,他等不得了……
已經沒有時間讓他再細細籌謀了。
徐衍的目光落在自己拄著拐杖的手上, 許久沒有動彈。
當真是再一次恨毒了這移花接木之人。
想到此事, 徐衍咽不下氣, 那平靜的氣血又有了翻滾。
“嘔!”隻見他再次嘔出一口血。
這一次,卻是蘊含著五毒之物的氣血。
“好好好!”徐衍看著地上帶著黑的血, 氣得老手顫抖。
隻見裡頭不但有甴曱的精血,還有千足蜈蚣等毒物的精血, 大怒之下, 他竟然反怒而笑。
想不到, 他徐衍終日打雁,卻也有被雁啄的一日啊,可笑,可笑!
“愣著做什麼!”徐衍眉眼陰沉了下來,聲音不重,卻讓徐常德聽了心中一緊。
“去把蒔樹帶來。”
“是。”徐常德躬身退下。
徐常德走了後,彆墅很安靜,靜得沒有一分生氣,徐衍拄著拐杖,隻聽空曠的屋子裡, 隻有拐杖拄地的聲音,噠噠噠,噠噠噠, 令人心慌。
他一步步來到那副仙人踏雲梯的畫作前,抬手撫了撫那仙路,久久不語。
登仙之路,何時是儘頭,何時能得償所願?
都說這世上隻有上不去的天,沒有翻不過去的山,他不信,高山他能攀,這雲霄,他亦能登!
皇天必不負有心人!
……
徐蒔樹是課上時候被帶走的。
徐常德沒有多說什麼,隻說徐衍身體不大好,想要見見這疼愛的重孫,學校的老師也聽聞過徐家,知道徐家富貴,自然願意行這個方便。
徐蒔樹被帶了出來,他麵上帶著著急,一路上都在問徐常德。
“徐叔,太爺爺沒事吧。”
徐常德搖了搖頭,歎了口氣,一副憂心忡忡模樣。
“不大好,方才還嘔了一口血,一會兒啊,你順著他一些,也幫忙勸他兩句,老人家脾氣犟了點,藥也不肯吃,醫生也不肯看,老說自己身子骨還成。”
“唉,就是愛瞎逞能。”
徐蒔樹聽了,跟著揪心。
這大半年時間,祖孫相處和諧,徐蒔樹早就將徐衍當做自己最親的人,甚至比父母還要親昵。
他父親短視,母親貪婪,徐衍年紀雖大,血脈隔了兩層,是太爺爺那一輩,但他行事卻進退有度,徐蒔樹很是心生佩服。
聽到徐常德的話,他抿了抿唇,緊著便應下。
“好,我一會兒勸他。”
車子進了彆墅,周圍一下便寂靜了下來,偶爾傳來遠處山林裡的鳥鳴聲,像老鴰在叫,“呱—嘎嘎,呱—嘎嘎”。
夏初時節,這一處卻有些陰涼,涼得有些發淒。
日頭明晃晃的落下,在地上投下樹的影子,一陣風來,樹搖影動,就像猙獰的鬼手從地底深處探出。
它們不甘地呐喊,想要拽下什麼,拖著一道共沉淪。
徐蒔樹抿了抿唇,收回了目光,眉頭卻微微蹙起。
莫名地,他心口處跳得厲害,好像有什麼在叫著他快走,危險!
還不待徐蒔樹多思多想,徐常德先下了車。
他繞到另一邊,打開車門,躬身道。
“蒔樹少爺,請。”
幾番思量,還是覺得今日這心神不寧有些莫名,徐蒔樹索性也沒有多想,隻當自己在憂心徐衍。
他抬腳下了車,跟著徐常德進了彆墅。
……
彆墅堂屋中,徐衍站在一副畫作前。
“太爺爺。”徐蒔樹看了一眼,有些擔心地喚了一聲。
“徐叔說你身子不舒服,我扶您去屋裡躺著吧。”
說完,徐蒔樹要上前攙扶徐衍。
“吱呀。”隻聽一聲沉悶的聲音起,徐蒔樹停了腳步,回頭看去,正好看到木門闔上。
門縫中,依稀還能見到徐常德躬身的身影。
隻一瞥,木門便在徐蒔樹麵前闔上了。
屋子裡掛了厚厚的窗簾,隨著木門闔上,屋內陷入了黑暗,陽光照過窗簾,光線卻透不進來,隻有幾縷光從縫隙中鑽進,光中有塵埃點點,晦澀又黯淡。
徐蒔樹心中一緊,不由自主地,他的腳步往後退了一步。
“太爺爺……”
徐衍輕笑一聲,聲音一如以往寬厚,但說出的內容卻讓徐蒔樹迷糊。
“嗬嗬,不愧是我,蒔樹啊,是察覺出不妥了嗎?”
“彆怕,雖然我不是你的太爺爺,但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同出一源,我又怎麼舍得害你?”
徐蒔樹僵在原地。
幾縷光透過窗簾布的縫隙,朦朦朧朧地落在前頭,正好讓人瞧到轉過身的徐衍,以及他身後的那一副仙人踏雲梯的圖。
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問題,亦或是驚懼下自己的幻覺。
似真似幻中,徐蒔樹瞧到徐衍嘴角勾著意味不明的笑容,那已經渾濁老邁的眼睛卻很亮,半明半寐中,他的臉有幾分詭譎。
更讓徐蒔樹心中發慌的是,那副仙人踏雲梯圖,它變得不一樣了。
天梯往上沒有了路,雲朵幻化成數張人臉,它們鋪成通天路,讓那仙人踩著往上走。
人臉或老或少,或痛苦或平靜,發飾不一樣,但那五官卻是一樣的,幽幽之中,最後一張人臉緩緩形成,赫然一看,它竟然是自己的模樣。
廣袖寬袍,仙人揚了揚拂塵,微微側眸而來,他,他竟然也生著自己這樣的臉。
徐蒔樹驚得往後退了一步,“不……”
錯覺,這一定是錯覺。
徐衍哈哈一笑,手中的拐杖丟了去。
木棍丟在地上,發出一聲悶沉的聲音,似有浮塵漾起。
他朝徐蒔樹張開手,“彆怕,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來吧,孩子,接納完整的自己,我們還有時間……這一次,定能再登仙途。”
說完,此處無風卻起了風,地上緩緩浮起一盞盞燈燭,風漾過,燈燭燃,火光清冷。
和尋常帶著溫暖的燭火不一樣,它們泛著幾分青,好似有霜寒之炁。
徐蒔樹想跑,但他驚恐地發現,被這霜寒之炁籠罩,自己半點也動彈不得,隻眼睛瞪大,驚恐又絕望。
火光之中,隻見被他叫做太爺爺的人,他朝自己大張手臂,朝著自己朗笑。
以往,自己覺得他儒雅博學,說起古事,典故信手撚來,自有一番氣度。
生意場上,對待敵人手段雷厲風行。
一開始,徐蒔樹是有不適,不過,多見幾次,他便也習以為常。
對彆人仁慈,便是對自己的殘忍。
生意場上,不是輸就是贏,要想不敗,自然沒有仁慈一說。
短短半年,徐蒔樹在徐衍身邊學了很多,他欽佩他,孺慕他,信賴他……
然而,在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坍塌。
徐衍大張著手,魂靈從那老邁的身體中鑽出,臃腫,帶著腥臭,那是數百上千年積累而下的貪嗔癡,它們漾著可怖的黑,濃稠黏膩。
和一般魂靈不一樣,徐衍的魂靈就像徐蒔樹在白鷺灣老家時穿的秋褲一樣,短了破了,縫一縫補一補,便又能再用。
左右是穿在裡頭,無人能瞧見。
這魂靈也是這樣。
這時,徐蒔樹就在這魂靈上瞧到了好幾張臉。
每一張,它們都像畫作上縹緲仙路中藏的臉一樣……有著和自己相似的五官,或老或少,或痛苦閉眼,或不甘憤懣,或平靜接受。
徐蒔樹搖頭,眼裡都是驚恐。
不,他是他,他是白鷺灣的徐蒔樹,不是太爺爺徐衍!
……
沒了魂靈,老邁的軀殼好像失去了支撐,重重砸在地上,魂靈拖著臃腫的腳步,朝徐蒔樹走來,像一攤爛泥,又像一攤水,它們牢牢地將徐蒔樹包裹,如跗骨之蛆。
“啊,啊,啊……痛啊!”徐蒔樹臉上的皮膚好像要綻開。
他難以自抑地仰起了頭,四肢撐平,痛苦地咬著牙,那破碎的吼叫聲,就好像是從靈魂深處喊出一般。
“放鬆一些,彆抵抗,我便是你,你便是我,我說了,我們同出一源。”
徐衍的聲音又在這空曠的彆墅裡響起,一如以往每一次為徐蒔樹解惑時候的溫和,甚至還帶著笑意,愉悅的笑意。
一陣風漾過,冰冷的燭光搖曳。
魂靈如黑霧,它們將徐蒔樹包裹。
徐蒔樹的命宮大開,黑與白相互纏繞……最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辨不開,渾然一體。
……
“吱呀”一聲,木門被人從內裡打開。
徐常德連忙抬頭。
他看著這如從水裡撈出的少年,視線餘光一瞥,就見徐衍的身體倒在地上,裡頭的殘燭還漾著冷光。
共魂成功了?
老爺?
蒔樹少爺?
徐常德張嘴,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喊哪一個。
最後,徐常德眉眼垂了垂,依著奴仆契,叫了一聲最為穩妥的稱呼。
“主人。”
徐蒔樹皺了下眉,回頭看這堂屋。
隻見燭火幽幽,隨著大門打開,陽光迫不及待的宣泄而進,光線中有浮塵點點,在那副仙人畫作前,徐衍老邁的身軀躺在地上。
他閉著眼,嘴角該掛著之前的那道笑意。
徐蒔樹捏著拳頭,無數的過往和執著在腦海中浮沉,這些記憶湧來,他就像是一個瓶子裝了過多的水,撐得瓶身都有了裂痕。
徐蒔樹扶住頭,頭疼難忍。
“徐叔,我不喜歡這裡,你給我換一處位置。”
一聲徐叔,徐常德聽了愣在那兒。
徐蒔樹放下手,黑黢黢的目光注視而來,“徐叔?”
“好的,我這就為主人準備。”徐常德心神一凜,躬身應下。
……
彆墅這一處的狼藉交給了徐常德收拾,接著,還有一堆事要忙,訃告,徐衍的葬禮,徐家財產的分割……
雖然是匆忙下決定共魂,徐衍卻早已經立好遺囑。
他所有的一切,財產,生意,都給和他最為相像的重孫子,徐蒔樹。
偌大的家產給了徐蒔樹這樣的少年,徐衍其他子女隻得了些許家產,雖然吃喝不愁,但見過金山銀山,又怎麼能忍受自己隻得那些許金沙。
就像古時少帝登位,四麵有成年的藩王虎視眈眈,徐家的亂子,也許還要鬨上一段日子。
……
新彆墅也是在太平山山腳,和舊宅相比,更靠近太平山一些。
時值夏日,徐蒔樹在泳池中遊泳,雖然是少年姿態,卻隱隱有吾家有兒初長成的姿態。
隻見他長手長腳,麵容清俊,隻幾日時間,皮膚便曬得有些發黑,小腿皮膚緊實,皮肉光滑,上頭無一分的瑕疵。
徐常德伺候在一邊,目光落在徐蒔樹身上,仍然有些不解。
這到底是老爺,還是蒔樹少爺?
想了好一會兒,徐常德沒有想明白。
突然,他想起了那漫長的歲月,輕輕歎了口氣。
罷罷,不論是徐衍,還是徐蒔樹,總歸都是同一個人,那便是他的主人,有度真人。
過往的往事告訴他,不論是善魂的情感占了主導,抑或是那舊魂,最終,他們都會走上同一條路。
臨近年邁,恐懼死亡,不甘數世籌謀成空,甘願忍受剖魂之痛,剜出那還乾淨的一點魂,重入輪回,重塑軀殼,繼續追尋那長生之路。
徐衍,曾經也是善魂的轉生啊。
……
有時候,他們看著自己,還露出嫉恨的表情,徐常德知道,這是嫉妒他龜族的壽命悠長。
可是,妖族修行不易,人族得天地造化,鐘靈毓秀,出生十月便能言,接著進學曉事,這是妖族所沒有的。
徐衍隻見自己壽命悠長,卻不見,他有多少同類在蒙昧中結束一生?
隻能作為桌上的盤中餐。
徐常德歎氣。
人呐,總是既要,又要,貪心吶。
……
徐衍一死,諸多家產生意交付少年徐蒔樹手中,徐家人不服氣,公司裡,眾人也是人心浮動,又因為有阿飛幾人的證詞,證明走私一案和徐氏有莫大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