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周愛紅說將一根扁擔舞得賊威風的高玉姣, 趕了那糟心的親戚,不用客氣,不用做麵子, 該罵罵,該撒潑撒潑,該咒咒, 頓時神清氣爽, 精神抖擻。
因兒子和兒媳婦被自家親戚坑害的鬱氣都散了一大半。
她喟歎一聲,心滿意足, 怎一個舒坦了得!
果然, 這世界上, 隻要自己肯發瘋,不痛快的就得是旁人!
到了第二日,高玉姣找了村子裡殺豬的力柱大叔, 操刀將家裡養到兩百斤的大豬給宰了。
殺豬褪毛,剜豬心豬肺,清洗豬下水……
豬血也不能浪費, 大大的搪瓷盆裝一盆,回頭再擱一些鹽巴和醋,冷水裡一煮, 就能成血旺。
因為殺豬,陳家小院忙活得熱鬨。
老太太撚了撚大肥豬,滿意地點頭。
她使喚兒子過來, 將肉往籮筐裡裝好, 殷殷交代,“這豬大頭,還有這兩蹄髈, 再割一排的豬扇排……都給小大仙家送去,曉得不!”
“人可是救了你和梅子,沒點表示怎麼成?”
陳大榮撓了撓腦袋,“我和梅子給了她紅包,她不收,說鄉裡鄉親的,梅子還和愛紅要好,還說自己得喊一聲嬸嬸,沒有收紅包的道理。”
推來推去不好看,見潘垚堅持,陳大榮和高娟梅也就作罷。
他們瞧出來了,潘垚是真心的,不是客氣。
憨!
難怪被人拐著賣了!
老太太恨鐵不成鋼地剜了自家兒子一眼,沒好氣道。
“她喊你們一聲叔叔嬸嬸,不收是她厚道,人好,咱還能啥都不表示了?這像什麼樣了!”
“就半頭多的豬,不值當什麼,古話都說了,禮輕情誼重嘛,隻管送過去,要是還不收,你就說,就說——說是你們這做叔叔嬸嬸的,疼愛侄女兒的!”
“……放心,給你們也留著一些了。”
“嘖嘖,瞧你們這瘦的喲。”高玉姣看著陳大榮,又回頭看在井邊洗豬下水的媳婦,第一遍用草木灰,第二趟用澱粉和油,一遍遍搓,直到沒有了臟汙。
她老眼裡閃過心疼,鼻子一酸澀,險些又要掉下淚來。
高玉姣吸吸鼻子,不想讓自己這樣不爭氣。
哭啥,哭了掉福氣!
人小大仙說啥來著?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經了這麼一遭大難,一定否極泰來,隻盼以後的日子啊,太太平平的。
“剩下的肉我拿去燒一燒,好好地給你們做一份線麵,再擱兩個大鴨蛋,壓壓浪。”
鴨蛋在A市可是好東西,諧音壓浪,出遠門或是久歸的人都得來一碗豬腳線麵,上頭再擱兩個剝得光光滑滑,不帶一點磕巴的大鴨蛋。
壓浪壓浪,從此人生無浪。
順順遂遂,平平安安。
“哎!”陳大榮一個矮身,扁擔擱肩,一個起身,前後兩個籮筐晃悠。
他手一抓籮筐的尼龍繩,找了找重心,扁擔立馬便穩住了。
雖然陳大榮擔得穩當,高玉姣瞧了幾眼,還是有些不放心。
她一個擺手,小腳顛顛跟上。
“算了算了,你嘴笨,我還是跟著你一道去瞧瞧。”
“娘,你就是太操心。”陳大榮一邊走,一邊笑道。
“有娘操心還不好?這是福!”
陳大榮沉默了,隨即裂開嘴,笑得露出一口牙,“對,有娘操心是福氣,以後啊,勞煩娘要一直操心,操心到兒也成大爺,牙齒稀疏了。”
“美得你!”老太太頓了頓腳步,側頭看去,“不去外頭闖了?”
“不去了,”陳大榮腳步不停,“就是去,那也就在咱們市裡,經了這麼一遭啊,我算是明白了一個理兒。”
陳大榮的聲音低沉了一些,“人離鄉賤吶。”
在外頭時候,春日了,他抬頭瞧著燕子往南飛,而自己和媳婦還被困在那一地,再低下頭,瞧著自己那一身的煤渣,指甲縫裡洗都洗不乾淨,心裡彆提多心酸了。
人離鄉賤,真正出門的人才懂這份苦。
……
天空難得的放晴,今兒周六,隻上半天的課,日頭雖然出來了,地上的泥土仍然濕濘,更甚至因為這明媚的日頭一曬,水炁蒸騰,處處黏黏糊糊的。
潘垚拿著鐵鍬,腳一蹬,鐵鍬和地麵摩擦,有一聲刺耳的“刺啦”聲。
煤渣被鏟起,堆進外頭坑坑窪窪的地麵。
“想吃小籠包了。”潘垚嘟囔。
這會兒啊,她就跟蒸籠裡的小籠包一樣,水炁蒸一蒸,熱乎乎又胖乎乎。
“什麼?”周愛紅隻聽到些許聲音,側過頭瞧潘垚。
“我想吃小籠包了。”潘垚哼哼重複。
周愛紅好笑,還真是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做著活都能想著好吃的。
“好好好,忙完了媽媽就給你做。”
“要什麼餡兒的?唔,我想想……家裡還有些紅燒的五花肉,回頭媽媽把它們切丁了,做成筍包成不成?對了,還有些煉油的油渣,做包子也好吃。”
聽到這話,潘垚又高興起來了。
果然,畫餅就是能充饑,這會兒,她手中可有勁兒了。
“成!”
“就筍肉餡的。”
“紅燒肉和油渣的都要!”
“貪心!”周愛紅又是一笑,虛虛刮了刮潘垚的鼻子。
“嘿嘿。”潘垚皺了皺鼻子,笑得可愛。
周愛紅手中也拿著一把鐵鍬,她將鐵鍬插進地裡,回頭瞧院子,院子有水坑的地方,她都和潘垚都一道用煤渣和碎石頭填了。
這會兒倒是工整又乾爽。
隻是A市夏日多雨,回回夯土,倒也煩人。
“盤盤,你說,咱們要不要用水泥鋪一層薄薄的地麵?起碼下雨時沒這麼濕濘肮臟,我瞧隊長家就這樣做,看過去是敞亮了些。”
“不能都用水泥。”潘垚可舍不得。
整片的水泥地,那就和院子裡的枇杷樹,還有水井不搭配了。
“咱們用石頭,再用一些青石板吧……媽,你彆忙活,這兩天我空了,就去河裡撈石頭,不費錢。”
“成,那媽去訂青石板!既然翻新,剛好再找個人揀揀瓦。”
潘垚:“哎!”
鄉下的老房子都是瓦片做頂,一片片堆壘,雨水便從高而下,最後從屋簷處流下。
滴滴答答,下雨時特彆美,伸手接雨,看天色泛著淡淡的青,聽雨聲落在瓦片上,聲音清脆,不知不覺,心便靜了。
瓦片每隔兩三年便要撿一次,不然會漏雨。
要是漏雨,那就不美了,大盆小盆,就連鍋碗都得搬出來接雨,也就小娃娃覺得好玩,哈哈拍手,晚上還睡得香香。
揀瓦這工程大,一片片的瓦片都要撿過去,破的撿出,好的放一邊,都揀完了後,還得再一片片地疊回去,不夠的數量再添上。
舊瓦也不會丟掉,破得厲害的,小朋友會拿去扔水漂。
碎瓦片貼過水麵,打起水花,厲害地能一打就打十幾個水花呢!
……
聽到一句周愛紅的揀瓦,潘垚準備一會兒就去瞧瞧日曆,選一個黃道吉日。
兩人吭哧吭哧繼續忙活起來時,就見鄉道上走來陳家母子。
“媽,是婆婆和大榮叔。”
“喲,嬸兒和大榮怎麼來了。”
周愛紅兩下迎了過去,瞅到陳大榮擔在籮筐裡的豬肉,還挑了挑眉,露出不讚成的模樣,“這是——”
高玉姣也不客氣,兩下攙過周愛紅的胳膊,拉著人往潘家院子裡走。
一邊走,一邊還招呼陳大榮將事情做妥帖。
“東西擱廚房裡放好,知道沒。”
轉過頭,高玉姣拍了拍周愛紅的手,眉眼疏朗,對她和潘垚嗔道。
“嗐,你們恁客氣,都不收禮,這不,家裡給大榮和梅子接風洗塵,宰了一頭豬做太平麵,我就給你們也送一些來了。”
“千萬收下!就一點點心意。”
潘垚探頭瞅著籮筐裡那閉著眼睛,被料理得乾淨,顯得有些安詳的豬頭。
老太太口中的一些,真是好大一坨呀。
是個實誠的老太太了!
“這手藝,必須是力柱大叔了。”周愛紅也看了一眼大豬頭,感歎道。
“那可不。”老太太笑得眯了眼睛,“都自己一手養大的,又給煮飯吃,又給洗澡的,還得給它洗豬圈……伺候祖宗也就這樣了,送走的時候,就得找力柱。”
“他的手藝是這個。”老太太伸出大拇指,誇讚了一聲。
“手起刀落,豬走得利索,不遭罪,你瞧瞧這豬頭臉,都不嚇人嘞!”
潘垚悄悄點頭,不錯不錯,有一股安詳的意頭。
豬宰都宰了,高玉姣也將話說到份上,又說了豬是自家養的,本該年節裡就宰,因著高娟梅和陳大榮不在家,這才沒殺。
他們不在家的日子,承蒙潘三金和周愛紅多照料,這豬啊,真就一點小小意思。
“再推!”老太太故作皺巴著臉,唬道,“再推就是和嬸兒生分了!”
“好好,我們收。”周愛紅笑道。
她瞅了一眼小姑娘,“正好盤盤想吃包子,拿著這肉,還能多做些包子。”
……
豬頭肉是好東西,鹵煮再紅燒,下酒配飯都賊香。
潘垚也不怕,去廚房拿了豬毛夾,小杌凳一坐,就在廚房門口就著明亮的日頭,給豬頭拔起了毛毛。
耳朵邊,老太太和周愛紅還在嘮叨。
“不出去了,經了這麼一遭,不單單我們怕,大蓉和梅子怕,聰聰那孩子也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