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鳴明不敢再說話了。
她甚至都不敢看向陳鋒的眼睛,生怕對方能夠從她的神情中看出不屬於“單明明”這個身份的異樣。
終於,也輪到單鳴明在這個世界中掩飾真正的自己了。
但幸好,此時的陳鋒也沒有在看著她。
這一刻的她,仿佛是在同自己的過去進行著交談。
“我爸是他們家的長子,我奶奶一直都希望他能有個兒子。但……那陣子不是推行計劃生育麼,我爸那時候又還有編製,我爸和我媽的頭胎生了我,他們還想要有兒子,就不那麼容易了。”
陳鋒接著說了下去:“我出生之後,他繼續在城裡工作,把我媽和我都放在老家。那兩年,我媽過得很艱難。”
單鳴明的呼吸變得深沉起來,她漸漸地抬起頭來,看向陳鋒,仿佛是在問她一些問題。一些……她還沒能想好,也沒能把字句組織清晰的問題。
但沒關係,陳鋒明白她想知道的是什麼。
陳鋒說:“我奶奶天天在院子裡罵她,說她沒用、生不出兒子、要讓他們家絕戶了。老家的親戚全都聯合起來,欺負她一個。”
說著,陳鋒就終於把她已經絆了好一會兒的米粉夾起一筷子,放進嘴裡。
在咀嚼了一會兒後,陳鋒才又接著道:“後來,我媽就在我爸過年回家的時候,又懷孕了。”
這是一段陳鋒向所有人都隱瞞了的過去。
她和單明明的關係是很好,然而她還是沒有和單明明提起這些過去。
可兩人在前一天下午的那次甚至能稱得上是“衝突”的不愉快卻是讓陳鋒很想把這些告訴對方了。
陳鋒:“為了躲計生委的人,我媽就回了娘家,把我丟在奶奶家。但後來,我媽生的第二個孩子,還是個女孩。他們就把我妹妹送走了。”
單鳴明不禁深吸一口氣。而陳鋒的話則還在繼續著。
陳鋒:“他們把我妹妹送給了……隔壁村的一對年紀很大了也生不出孩子的夫妻。我想,如果當時我媽生的是個兒子,會被送走的,就該是我了吧。”
她並不是想要訴苦,而是純粹想要告訴她的朋友,自己為何會那麼的“可恨”。
陳鋒又道:“如果當年我們家也能找到關係測性彆,我其實是不會被生下來的。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應該就是你說的那種‘姐姐’了吧。”
時隔多年再說起這件事,陳鋒已不再恨了,她也早沒了剛剛知道這件事時的震驚。她似乎……已經同這個世界和解了。她也必須得和解,否則她就沒法好好地生活下去了。
陳鋒說:“在知道這件事之後,我消沉了很久。因為人想要接受這種過去,其實不是那麼容易的,對吧?但我現在,已經接受了。”
當單鳴明聽到這裡的時候,她內心的震撼或許是大於酸澀的。
她問:“接受什麼?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
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話語間已沒有了控訴,而是純粹地想要知道陳鋒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
但,她的這句話卻是逗笑了陳鋒。她又吃了幾口還熱乎著的牛肉米粉,說:“不。”
遠處,卡車發動機的聲音漸漸地靠近了這裡。
陳鋒則也在想了想後說道:
“是接受我可能在二十多年前就被打掉,也接受了我本來應該在很小的時候就被父母送走。所以,在我聽說了你姐姐的事的時候,我才會……很難給到你回應。
“因為這些都是我已經設想了很多遍的事。我也對這些事,很熟悉了。它就是個事實,沒什麼特彆的事實。”
那輛滿載著蜜瓜的卡車開到了她們所在的這家米粉店前。
又或者說,它是停在了那家縣城裡的水果集貿市場的門前。
一個衣著樸素、膚色偏深的,臉上還曬得紅彤彤的年輕姑娘從貨車的副駕駛座上跳了下來。
她才一出現,就完全吸引到了單鳴明的目光。
因為,她和單鳴明記憶中的,陳鋒的妹妹長得有些相似,可給人的感覺卻是截然不同。
而坐在店裡的陳鋒則也看著那個女孩,目光溫柔。
“看到那個女孩了嗎?”
當陳鋒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那個女孩剛好跟自己的同伴一起,親自去搬貨車上裝著的水果。
“她叫胡琳,我妹妹。同父同母的妹妹。前年剛從農業大學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