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陡然堅決起來的話音,清風透過煙霞色的蟬翼紗吹進屋中,吹得方才破口大罵了戒嗔和尚的謝姝敏清醒了些。
床柱上銅鉤掛著的水藍色紗帳被她一把攥緊手中,換了副傷心模樣扭頭去看謝元茂。
眼下這節骨眼上,她能依靠的人,隻剩下了謝元茂。
可她親自養大教大了的人,她怎會不知道他的性子。小時便是這般,即便長到了如今,也不會同過去有多少分彆。視線越過謝元茂的肩頭,悄悄落在了他身後不遠處那隻細頸瓷瓶裡插著的花上。
雪白的梔子花,已有了頹敗之勢,但葉片仍蒼翠著。
看著看著,她的眼眶裡就漸漸蓄起了淚水。
微微一眨,晶瑩的淚珠便撲簌簌滾了出來。
她哭著,傷心欲絕。
謝元茂驀地又遲疑了起來。
眼前的人,分明還隻是個小小的孩子,平日裡又乖巧得很,哪裡像是被冤魂附了身的人。
他心軟了,眼中漸漸有了反悔之色。
清心庵那地方,他便是沒去過,也聽說過。說好聽了叫清心庵,往難聽了說,那就是個瘋人庵。裡頭全是瘋子,據聞連吃人的都有!若將次女送了去,她可還能有機會好起來?
掌心裡冒出汗來,滿室靜謐。
窗外有鳥雀撲棱著翅膀飛過,發出尖細的啼聲。
床上的女童哭叫著:“爹爹……”
謝元茂很吃這一套,立時可憐起她,正要開口。卻聽戒嗔和尚高唱了聲佛號,而後道:“六爺莫要被誆了去,而今站在你跟前的人,已非昔日童女。”
戒嗔和尚未壓低嗓音。謝元茂隻覺入耳之聲沉穩又雄厚,如撞擊洪鐘,將人心都給撞得晃動起來。
“大師的意思是,如今在我們麵前的是……”他想說。卻不敢繼續說下去。有些事,隻想一想,也已足夠叫人害怕,哪裡還敢說。
戒嗔和尚倒聽懂了他的意思,直言不諱:“正是六爺心中所想之意。”
謝元茂聞言忍不住後退了兩步,避開了謝姝敏淚汪汪的視線,訥訥道:“這意思便是說,隻有送她去清心庵一條路了?”
“阿彌陀佛,六爺何必再問貧僧。您心中其實早已有定數。”戒嗔語似歎息。
謝元茂將掌心汗水在直綴上擦去。怔怔地點頭。
他心裡的確。已經有了決斷。
等明年開了春,他就要起複了。
府裡的事決不能再給他拖後腿!
若家宅不寧,他的青雲之路。也隻會越走越窄,直到摔下來的那一日為止。他不敢冒險。何況再疼愛再可憐,也隻是個庶出的女兒。若是個兒子,他還得仔細地再想一想,可隻是女兒,狠狠心也就似乎沒有那般要緊了。
他緊抿的嘴角,慢慢放鬆下來。
淚眼朦朧的謝姝敏看到了,心中警鈴大作,再顧不得彆的,赤著腳便從床上下來,蹬蹬幾步衝上來抱住謝元茂的腿,哭著道:“爹爹,敏敏怕……”
她多想高聲大喊,你跟前的老和尚根本就隻是個什麼也不懂的禿驢,休要信他!
可戒嗔和尚是滿京都的名人,名望頗高,焉是她一個黃口小兒能否定的?
她說不得,再氣再恨也說不得。
“爹爹,敏敏聽話,敏敏乖乖的,不要送敏敏走……”
謝元茂一句句聽著,有那麼一瞬間真的心軟了。
但隻要一憶起方才謝姝敏麵部扭曲,聲音尖利地咒罵戒嗔時的模樣,他就忍不住心硬起來。
戒嗔和尚說得對,她如今八成是在誆自己,信不得!妖魔鬼怪最擅長的就是窺視人心,她分明是看出來了自己心裡對次女的不舍,所以才拚命地裝可憐賣乖想要讓自己改變主意。
來日好繼續留在謝家裝她的小丫頭,一點點再害他們。
謝元茂心神一凜,急聲吩咐下去:“快來人,伺候著九小姐休息!”
候在外頭的婆子們就漸次走了進來,一人抓手,一人擒腳,將人給按住生生拖回了床上。又有人端了水盆來,擰了帕子為她擦去麵上淚痕。
正擦拭著,那婆子忽然痛叫了一聲,抓著帕子跳了起來。
鬆開手,手腕上便現出了兩排新鮮的牙印。
謝元茂見了在心裡暗暗點頭,戒嗔果然是大師,一個字也沒有說錯!這丫頭就是裝的柔弱模樣!
他拂袖而去。
被落在身後的謝姝敏卻是氣得肝都疼了。
她根本就連那婆子的一根汗毛也不曾碰到過,何曾咬過她?
然而這時,任憑她再說什麼,也絕不會再有人願意信她。
……
謝姝寧不出手則已,既出了手,必求萬無一失、滴水不漏。
她也深知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再加上先前她明明已徹底斷了三老太太的生路,她也依舊魂歸謝家。可見有時,死也並不是最好的法子。
再加上,她自己就是個先例。
所以這一回,她斷不會再要謝姝敏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