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老夫人膝下共有一子二女,嫡長子萬幾道便是如今的定國公,大女兒嫁入燕家,生下了世子燕淮,次女隨後嫁於成國公燕景做了繼室,生下了燕二公子燕霖。萬家同燕家關係應當十分深厚,但事實卻並非如此。
萬幾道過去同燕景乃是親如手足的好友,卻在兩家結為親家之後沒多久,倆人的交情便漸漸淡了。
有些往事,便無人再提。燕淮幼年時,偶爾會來萬家小住,萬老夫人同他說著話,常常不經意地就將些湮沒於歲月長河的事揀出來當樂子說給他聽。他也是那時才得知,見了自己素來沒什麼好模樣的大舅舅,原來曾經同自己父親那般要好。
按照萬老夫人的說法,這倆人是能好的同穿一條褲子的。
然而世事難料,究竟是因了什麼事才叫這倆人反目成仇,除了他們自己以外,誰也不知道真相。燕淮也一直認為外祖母她,同樣也是不知的。但多年後,長大了的他回憶起過去,卻不由覺得外祖母非但知道,而且知道的十分詳儘清楚。
但她守口如瓶,從不泄露半個字。
她不想說的事,誰也沒辦法從她嘴裡撬出丁點。有時燕淮也會忍不住覺得,大舅舅的脾氣像極了外祖母,執拗異常。好比大舅舅不喜他,便不論他如何討好,始終都還是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喜歡;外祖母則恰恰相反,待他這個外孫子比待萬家的親孫子還要偏疼上許多,不管府裡的人如何議論,幾個表兄怎麼抱怨,她都從不改變。
——事情,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化的?
前往萬家的路上,燕淮反複想了很久,心中卻並無答案。
萬家跟成國公府同在京都南城,相距並不遠。他策馬而行,踏著皚皚白雪消融後殘留在地麵上的水漬,走到了萬家門前。
掐指一算,他已很久不曾站在這裡。
記憶中的朱門,依舊整潔如新,映入他的眼簾,卻似乎早就已經斑斑駁駁,帶著陳年的舊漬,叫人心生悵然。
守門的小廝見著他,先是一怔,旋即便都嚇得跳了起來,一路跑著朝裡頭稟報去。另一個則牽了他的馬,小心翼翼地覷著他的神色,道:“老夫人吩咐過,不拘何時,隻要瞧見您來了,不必通傳,隨時可帶您去見她。”
燕淮微微挑眉。
既如此,方才那急匆匆跑遠去報信的人,回稟的對象就不可能是外祖母了。
他暗自嗤笑,大舅舅倒真惦記著他,同外祖母一般無二,隨時叫人留意著。
少頃,他去拜見萬老夫人,但見簾子一掀,萬老夫人親自迎了出來。
年約五十餘歲的老嫗保養得宜,麵容白皙,眼神清澈,依稀可見她年輕時的姣好美貌。她穿著身蓮青色繡福壽紋的冬襖,笑著走了出來,望向站在台磯上的燕淮,說:“我正念著你,可巧就來了!”
燕淮淡淡笑了下,上前兩步襝衽行禮,同萬老夫人請安。
萬老夫人頰邊笑意愈顯,回首道:“奉茶奉茶,快快讓人奉茶,拿了那罐子白茶出來,表少爺喜歡。”
他並不挑剔,隻那時回京後再見她時,在這吃了一盞茶,他讚了聲好茶而已,難為她記掛在了心裡。燕淮心裡的鬱色慢慢消了些,等著門口的幾個丫鬟打起簾籠,親自上前攙了萬老夫人緩步入內。
正是年節上,府上的人見了他雖驚,但麵上都掛著笑意,隻這般看著,倒叫人不大覺得萬家難呆。
正房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擱著隻藥碗,碗內隻餘半口濃濃的藥汁,氣味濃鬱。萬老夫人由丫鬟們扶著上了炕,靠著半舊的素緞靠背引枕坐下。燕淮就在挨著炕沿的那張椅子上坐了下去。萬老夫人便將一眾人都打發了出去,隻將個細挑身材,容長臉,穿著銀紅襖兒,白綾青緞掐牙細折裙的大丫鬟留下在旁斟茶倒水。待到奉了茶,她笑著略一沉默,又道:“春琴,你也先下去吧。”
名喚春琴的丫鬟應了聲,端了炕桌上那口藥碗,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萬老夫人背過身去,輕咳了兩聲。
燕淮皺了皺眉,端起茶盞遞了過去,服侍著她小口飲下止住了咳嗽聲,方才問道:“是什麼病?”
“不是什麼要緊的毛病,無甚大礙。”萬老夫人自接了茶杯,笑著搖了搖頭,“這人一旦上了年紀,渾身上下皆是毛病,一有個風吹草動,就難免要吃藥。”
燕淮沒作聲。
經過當年的事,他跟萬老夫人祖孫之間隔閡未消,如今坐在了一塊,倆人之間依舊還有心結橫著。
他道:“外祖母該好好照料自己才是,小病不治終成大病,不可掉以輕心。”
曾幾何時,眼前的老嫗是他年幼孤獨的人生裡,最重要的那抹光亮。
“不必擔心,府裡上上下下那麼多口人,你還怕沒人照看我不成?”萬老夫人笑道,卻一直絕口不提兒子萬幾道分毫,“你能來這一趟,外祖母心中便已經十分安慰,身上那點小病小痛,見了你也就立時都大好了。”
她說著話,一麵上下仔細打量著燕淮,忽而歎口氣道:“瘦了許多。”
燕淮眼神微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