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昔年,她從兄長手中接過它,麵上泛起紅雲,下意識將它貼近自己的心口,仿佛上頭還殘留著寫信者的溫度。
冷的信,寫信的那顆心卻一定是火熱而滾燙的。
她一直這般認定,一直將這樣的念頭放在心間藏了多年。日複一日,叫她隻要一想起便覺心頭一陣暖意融融,哪怕身處隆冬,亦不覺得冷。她靠著這份暖意,孤獨寂寞地活到了現在。
燕景同萬幾道是少年摯友,二人彼時皆正值熱血滿腔的年紀,脾性相投,素來交好。加之燕景沒有兄弟,便更是同萬幾道親如手足一般。這樣的他,小萬氏自然一早便知道。
她亦偷偷看過他,躲在僻靜之處,像一隻偶然路過的驚鹿,得見清泉淙淙,一見之下,不舍挪動腳步,甚至不忍移開視線。即便多年後的今天,她再想起初見燕景的那一刻,也仍舊心中一震。
那大抵,便是所謂的一見傾心。
當時她雖少年老成,性子嫻靜,平素更是寡言少語,可她的確也隻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燕景生得一副好皮相不提,出身也好,自個兒也是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以當時的她私心看來,他可比兄長還要厲害上許多。陌上少年人如玉,她見過之後,那個身影便深深地鏤刻在了她的心上,時時冒出來,叫她心頭酥麻,隱隱歡喜。
她一貫瞧不上長姐的性子跟行事做派,故而自己始終謹守矜持二字,雖對燕景頗有好感,也隻敢憋在心裡,連身邊最親近的丫鬟婆子,也是半個字不能提起。
直到燕景膽大,托了萬幾道給她帶了信。
她道他輕浮孟浪,可心裡卻雀躍不已,歡喜之情難以抑製,將她的眼角眉梢都渲染成了一片緋色。她素日隻知兄長跟燕景交好,卻不知他們之間竟已好到了這般地步,連這樣的信,也敢幫著遞送。
小萬氏仍記得,那也是兄長第一次同自己用那般親近又小心翼翼的語氣說話。
家中諸人皆喜歡長姐多過她,兄長也從不例外。她撞見兄長跟姐姐說話多回,親耳聽過,親眼見過。跟姐姐說話時,兄長的表情裡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寵溺來,說話的語氣也像是沾了蜜,口吻親近異常。
但他,從未這般對她說過話。
明明都是萬家的女兒,一母而生,都是他的妹妹,可他待她們是那般不同。
放眼望去,闔府上下,仆婦雖也敬重她,可沒有一個在見到她時會像見到姐姐時那般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父母也疼愛她,可遠遠不及他們疼愛姐姐的程度。
自她懂事以來,她便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會喜歡自己那討人喜歡的同胞姐姐。
誰讓他們,喜歡她遠勝過於喜歡自己……
興許也正是因為如此,她跟姐姐的感情十分疏遠,有時還不比跟各自身邊的仆婦來得親近。
七八歲上下,姐姐倒還喜歡黏著她一道,可在廊下四處瘋跑,夏日裡摘花冬天玩雪,這樣的事,焉是她們這般身份的人能胡亂做的,便是府上的婢女也比姐姐來得更像是名門淑媛。
她那時便明白過來,她們姐妹倆雖是同一個爹媽生的,卻委實是兩個性子的人,合不攏便是合不攏。
想明白了,年幼的小萬氏便開始有意識地避開自家姐姐,隻暗地裡在心內鄙夷著。
但她一麵瞧不上眼自家姐姐,一麵又忍不住對她覺得豔羨不已。
人人都喜歡姐姐,多過喜歡自己,她似乎就成了姐姐身後的那片影子,黑暗一至便會消失不見,然而哪怕站在灼灼烈日下,她依舊隻是個麵目模糊的影子,要多不起眼便有多不起眼。
夜裡偶然想起這些事,她便會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輾轉到天明是常有的事。
有時晨起去給母親請安,遇上心血來潮的姐姐,二人一道前行,她每每都會下意識往前多邁半步,似乎這樣,她便能越過了姐姐去。又或者,走著走著,她忍不住會咬住唇瓣暗想,有朝一日若姐姐死了,眾人是否就會像喜歡她那樣喜歡自己。
陰鷙的念頭,時不時就會湧上心頭。
她的話便變得愈發的少了,生怕一開口便會將心聲脫口而出。
沉默少言的她,長到那般年歲時,同兄長說過的話簡直屈指可數,不過寥寥。
故而兄長來尋她時,她極為詫異。
當兄長笑著將那封信取出來悄悄塞給她時,她更是驚訝得瞪大了雙目。
同樣的,當時兄長眼中的疑惑,她也一直都記得清清楚楚。自然是該疑惑的,像她這樣的姑娘,原本就是不起眼的,更何況上頭還有個明月嬌花似的姐姐在,誰能瞧見她。
那人偏偏還是燕景……
兄長問她,何時見過燕景?
她思來想去卻答不上話來,論理,他們並不曾見過麵,隻她偷看了他幾回……難道是那時,不小心叫他給發覺瞧見了?這般想著,她麵上立即火燒一般的紅了起來,像塗了一整盒的胭脂上去。
兄長見了直笑,以為她是羞怯,便也不曾追著再問,隻略說了幾句話便先走了。
她一個人抓著信貼在心口處,站在窗邊望著蔚藍的天,神情從疑惑到羞澀再到洋洋得意。
終於,終於也叫她等到了這一日,終於有人越過姐姐瞧見了她!
那等欣喜激動,小萬氏這輩子都再為感受過。
她記得自己匆匆取出信來看,仔仔細細連每個字落筆的方向都給瞧清楚了。可信上所言,叫她如此陌生,陌生得像是在看旁人的信。但看看信首,這封信分明又是給她的沒有錯。
兄長也不是會拿錯東西的人,他雖自幼習武,可性子卻是個謹慎細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