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紀鋆而言,他們二人雖然不是親兄弟,可一道共同生活了多年,見過對方最不堪的時候也見證了對方最得意的時刻。他們不是兄弟,卻勝似手足。隻是那段生活在天機營裡的日子,有值得叫他們不舍的,自然也有叫他們不願意回憶起來的。
因而京都一彆之後,他不曾主動聯係過十一,十一也從來不曾想法子聯係過他。
這是他們一開始便互相說好了的,若不到必須相見的日子,最好此生永不再見麵。他們在地宮裡一塊吃喝拉撒睡,看著大漠上空的天從白晝到黑夜,又從深濃的夜色轉變成灼人的白;看著黃色砂礫間的毒蠍子簌簌爬行,一撥借一撥死去又出生;看著商旅駝隊從地宮上頭遲緩地走過……這樣的日子,他們過了數千天。
然而直至他們離開漠北,回到西越,他們之間的秘密仍是秘密。
多年來,他們連互相的真實姓名也不知。如今想來,似乎著實不像話。但紀鋆知道,十一肯定也明白,不像對方吐露真實姓名對他們而言,才是最合適的做法。
殺過的人,做過的惡事,隻有這樣,似乎才能隨著他們的分彆遠去,最終有一日會湮沒於時光長河中,再也無人知曉。
但他們卻分明又是一道能以命相舍的“兄弟”,到了最後,仍是不曾徹底斷個乾淨,依舊分彆給對方留下了一個用以聯係的辦法。
隻要他們願意,此生仍然還有能夠相見團聚的機會。
紀鋆手握著那個法子,多年來一直不曾動過想要見他的念頭,這一回卻突然有些忍不住了。
前頭的路瞧著越是凶險,便越是叫他想要尋個可靠的人陪著一起前行。
他爹靖王膝下的兒子不少,可這些人裡卻沒有一個能讓紀鋆覺得安心。休說是他想要的那張遠在京都皇城裡的椅子,便是靖王府世子的位置,都已夠叫他們虎視眈眈的了,他信誰也不會去相信這些人。
何況他少年離府,同父母都稱不上親近,與這些兄弟姐妹,就更是疏離。
本就沒有感情,怎能奢求他們同他一道拚命?
大業一日未成,危險便永遠不會自己消去,他急切地需要一個能跟他並肩站在一處的人。
紀鋆抱著自己身子小小,生得粉雕玉琢的長子,微微斂目——而今,該是時候同十一見上一麵了。
若他得了天下,這廣袤無垠的大好河山,旁人他舍得不給,如果是十一,他一定早早就為其留好封地。
微蹙的眉頭舒展開去,他俯身,輕手輕腳地將兒子放下,側目看向世子妃,道:“我有件急事需辦,晚膳不必等我。”
世子妃白盈抬頭看了看他,無法從他麵上神情中瞧出這件急事究竟同什麼有關。她收了心神,微微一笑,點頭應下。若他想要讓她知道是何事,他自個兒自會開口,但他不提,她當然也不好追問,沒得自討沒趣。
過得須臾,世子妃起身送他出門,待人走後,她回到兒子身邊,站在那沉思了片刻。
而後緩緩俯下身去,在兒子散發著奶香味的麵頰上輕輕親了一口,近乎耳語般說道:“為了你,也得想法子讓祖父舍了姑母那一脈站到靖王府身後才是。”
她嫁進了靖王府,當然就成了靖王府的人,首先要打算的自然是自己的兒子跟丈夫。
世子妃麵上掛著溫柔的笑意,眼中卻有著堅決而銳利的神色。
初夏的風協同不知名的飛鳥一起掠過靖王府上空,裹挾著愈發熾熱的溫度,直直向北而去。
然而被籠在怪異氣氛下的京都,卻像是一塊不會消融的堅冰,哪怕日頭再猛再烈,依舊沒有半分要化開的跡象。烈日曬了兩日,轉日便被層層疊疊的烏雲給遮擋在了後頭,隻餘下幾抹微弱的白光。
時至午後,天色愈暗。
謝姝寧坐在臨窗的大炕上,仔細翻看從小潤子那得來的消息。
舒硯無法聯係上紀桐櫻,她也沒有法子。事情有些不對頭,肅方帝要築“十二樓”的事也已傳開,她聽著便覺荒謬,可前世肅方帝彆說築什麼高塔了,他便是連皇帝也不曾當過,故而謝姝寧根本不知局麵今後會變成什麼樣。她隻是想著,因了當年淑太妃跟小李皇後的事,肅方帝做下的事往後隻會越來越糟。
因已種下,來日要做的,便隻是收果。
這是一件不可逆轉的事。
所以,不管這“十二樓”是否真的能夠築成,至少肅方帝的做法是大錯特錯且荒唐的。
他已開始在這樣打緊的事上犯了糊塗,後宮裡難免也要受到牽累。槍打出頭鳥,上頭沒有皇後娘娘,皇貴妃往那一站就比誰都要紮眼。
謝姝寧心中焦慮,忍不住走了小潤子的路子。
汪仁長居東廠,如今在肅方帝跟前貼身伺候的是小潤子,若宮裡真出了事,小潤子當然比誰都要來得更加清楚。
她央了小潤子幫忙,小潤子又從汪仁那邊得了明確的話要留意皇貴妃跟太子公主,自然明白這件事汪仁並沒有旁觀的意思,加上謝姝寧不是彆個,因此他一得了謝姝寧的口信,便差人給她回了消息。
謝姝寧一刻鐘前才收到,還未使人通知舒硯,隻屏退了眾人躲在內室裡仔細看了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