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微沉,聲線卻似乎帶著輕顫,像一根琴弦,被撩來撥去,搖搖晃晃。
莎曼突然莫名地有些不敢正視他,似乎隻要自己朝他看上一眼,便再不知自己該說什麼。她略微遲疑了會,方才勉勉強強用淡然的語氣說道:“自然都是真的,福柔是個什麼性子的人,想必你心中也是有數的。”
宋氏為人並不複雜,同她相熟的人,多半都知道她的性子如何。
莎曼方才說的那些話,也的的確確都是再真不過。若不是真的,她也不會對他們二人相處的方式上了心。正因為她知道宋氏瞧著綿軟,骨子裡卻有著執拗的一份,這才覺得她談及汪仁時的語氣,過於熟稔自在。
她看著汪仁,暗暗歎氣。
如果不是聽到他親口說的,莎曼怎麼也想不到,他竟然不是個完人。既如此,他同宋氏之間,當然也就沒了可能。好好的一樁事,就也隻能這麼歇了心思。莎曼甚覺遺憾,說完話便沉默了下去。
氣氛不由得微僵,汪仁也不開口。
莎曼想著汪仁不能娶妻生子,便沒有再去多想他跟宋氏的事。
汪仁也從未想過這件事,他一直以來想著的都是守在宋氏身旁,看顧著她,閒來能坐在一塊說說話,偶爾還能吃上一頓宋氏親手做的飯菜,這日子便足以叫他心滿意足。可他卻忘了,宋氏還很年輕,她今後沒準是要再嫁的。
官宦娶妻鮮有,卻並不是沒有。
得了勢的大太監,同尋常男人一樣置辦了宅子娶妻納妾,並非罕見之事。隻宦妻,卻不是好當的。好人家的女子,哪個會願意嫁於宦官為妻?之所以嫁了的,不外乎兩種。家中落魄,寒門小戶之女,又或是被家族所逼迫,不得不嫁。
但凡有些身份的人家,嫁女稍稍低嫁一些,亦覺失了臉麵,更不必說同個閹人做親。
自打他掌了印,後又得了廠督之職,想要往他跟前塞女人的倒也是一直都絡繹不絕。姿容絕色的,身段嬌嬈的,眉眼如畫的……各色各樣,眼花繚亂。但他最厭這些,明知自己成不了事,何苦禍害旁人又惡心了自己?
他發了一頓火,收拾了個要送美人給他的侍郎。
這之後,那些個想要再往他床上塞人的,便大多都不敢了,隻揀了他喜歡的奇石之類的玩物巴巴送過來。
故而,他若想娶妻,怎會娶不了?
莎曼於塞外長大,並不清楚西越一帶的宦官,究竟能掌多少權勢。
她想得容易,既不能人道,那當然也就不能娶妻。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宦官亦能娶妻。
可汪仁,從沒有往宋氏身上動過這等念頭。他甚至覺得,一旦自己對她動了這樣的念頭,便是侮辱了她。讓她做個宦妻?叫他於心何忍?故而他從未多想。誰知今日,他卻突然從莎曼嘴裡聽到了一番他先前連想也不敢多想的話。
他喜歡她嗎?
自然是喜歡的,聽見她的聲音一顆心便能酥了去,看到她的笑顏便能忘了一切。
她那麼好,他怎麼能不喜歡她?
但她喜歡自己?
汪仁沒想過,也不敢想。
且不提旁的,就單說他做過的那些事,他也就是個混賬,怎麼能奢求她喜歡。
可莎曼說得真,她瞧著對誰都溫溫柔柔,卻並不是個輕易就能同人交心的。他想起宋氏什麼事都願意同自己商量,詢問自己的意思,不由得心神蕩漾。
這可怎麼好?
汪仁覺得自己糊塗了,慌張了,回回遇到宋氏的事他都要亂上一陣,這會更是如此,隻差手足無措。
他身板筆挺地坐在太師椅上,可內裡卻虛得很,虛得快要連坐也坐不穩,渾身都哆嗦了。
如果莎曼此番入京,乃是為的宋氏的終身大事,那沒準再過些日子,宋氏就該成彆人的媳婦了。
他自認配不上宋氏,麵對她時總免不得要自行慚穢,可要他眼睜睜看著她二嫁給彆人,那還不如趁早要了他命!
良久,他終於開了口:“宋夫人方才突然問起那些話,可是在憂心福柔的終身大事?”
雖說如今謝姝寧也出閣了,但是宋氏也不過才三十出頭,平素瞧著更像是隻二十餘,年紀輕輕,若有合適的人當然是不該獨守空閨。
莎曼的確是這般想的,便也這般應了:“她年紀還輕。”
“是啊……”汪仁低聲附和著,忽而一笑,“不知宋夫人心中,可有想法?”
莎曼見他竟似要同自己閒聊起來,不禁狐疑起來,此時此刻坐在自己眼前的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她思量著,搖了搖頭,歎口氣:“哪有什麼想法,我不過才入京,連人都還認不全呢。”
“哦?這般說來,宋夫人也從不曾見過謝家人?”汪仁挑起一道眉,徐徐問道。他知道,當年宋氏帶著謝姝寧遠赴敦煌時,是宋氏第一次見到莎曼,在此之前,宋氏一行人不曾去過敦煌,莎曼也從沒有來過西越。仔細算一算,這一次也是莎曼得一回來京都,謝家人是何模樣,她自然應當沒有見著過。
但他突然這麼問了一句,莎曼頗有些回不過神來,過得一會方才疑惑地說道:“並不曾見過,何況現如今已同謝家人沒有乾係了,見與不見想必也沒有什麼不同。”
汪仁微微一頷首,嘴角含笑,眼神卻冷冽,“當然沒什麼不同。在下隻是突然想起,該提醒宋夫人一句。”
莎曼不明所以,隻覺一頭霧水,問道:“提醒什麼?”
“吃一塹長一智,犯過的錯切莫再犯第二回。”汪仁一字一頓地從齒縫間將這句話擠了出來。
莎曼頓時恍然大悟。
昔年宋延昭救下了謝元茂,後又許了嫡親的妹妹給他。真要歸根溯源,這事從一開始便是宋延昭識人不清的錯。
若沒有謝元茂,宋氏吃過的那些苦頭,自然也就不會存在。
莎曼鄭重起來:“福柔也是我唯一的妹子,我定不會讓那些事再犯一次。”
隻是和離再嫁,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同宋氏差不多年歲的男人,若不是鰥夫要續弦的,焉會有不曾娶過親的?隻怕多的是兒女滿堂,妾室成群的。否則,方才莎曼初見汪仁時,也不會覺得他是個千載難逢的好人選。
“不過這事,到底是福柔她自己的事,不論我跟她哥哥怎麼想,最終都還得聽她來拿主意。”莎曼深吸了一口氣。
汪仁默然,低頭吃茶,不再言語。
少頃,叫莎曼支了出去的宋氏蹙著眉頭從外頭進來,一臉的狐疑看向莎曼:“嫂子,你真沒記錯?”她見了一圈的人,卻也沒想起自己忘了什麼要緊事不曾吩咐下去。
莎曼毫不含糊,張嘴便道:“你真忘了?”
宋氏見她語氣肯定,不由得愈發疑惑起來,可自己到底忘了什麼事?她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莎曼看著自己一臉苦惱的小姑子,突然覺得斜刺裡有道冷冰冰的視線正盯著自己,心神頓時一凜。
她佯裝不經意地側目望了過去,便見汪仁正端著茶杯斜睨著自己,眼裡似藏著霜雪,看得人一冷,直要發抖。她還真戰栗了下,艱難移開視線,鬼使神差地明白了汪仁的意思,對宋氏笑著道:“不過,也可能是我記錯了。”
宋氏聞言,鬆了一口氣,笑嗔:“我還奇怪,自己的記性怎地差成了這般。”
“興許是我記性差了……”莎曼苦笑。
她竟叫個才見麵沒一會的人,給唬著了。
這汪仁,跟宋氏先前說與她聽的,分明是兩個人!
她訕訕垂首又揀了兩塊雲片糕吃了。
當著宋氏的麵,不管是她還是汪仁,都不便再繼續接上先前的話頭,於是這事便就此掀過瞞住了宋氏。
幾人又略說了一會話,便出了花廳。
宋氏同往常一樣,留了汪仁用飯,惹得莎曼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一眼。
待到午間用完了飯,莎曼便悄悄拽了宋氏往廂房去。
汪仁正巧瞧見,心念一動便猜出莎曼要同宋氏說什麼,不覺有些悶悶不樂。
他懶懶地坐在椅子上,曬著太陽打起了盹。
可初秋的天,夜裡涼,白日還殘留著炎夏尚未徹底帶走的熱,陽光照在身上,沒一會竟是火燒一般的燙了起來。
汪仁畏冷又畏熱,一會功夫便捱不住了,心煩意亂地坐直了身子,視線落到廊下站著說話的幾人身上,隨手指了其中一個,道:“來陪我消消食。”
“您不嫌熱?”被點了名的燕淮探頭往廊外看了看,碧空上一抹紅,正烈烈似火。
汪仁睨他一眼,“你怕熱?”
“怕……”
汪仁冷笑一聲,站起身來,盯著他問:“練劍還是練拳?挑一樣。”
燕淮欲哭無淚,扭頭看看身後的謝姝寧,小聲嘀咕:“他這又鬨什麼呢,才吃了飯,練什麼劍。”
“練劍?”汪仁卻耳尖得很,“那就練劍!”
謝姝寧伸出一指,點在燕淮後腰上,推了推,輕聲道:“就陪著玩一會吧。”
燕淮無奈地歎口氣,抬腳走下台磯。
汪仁一麵吩咐人去拿劍,一麵還要催:“下個台磯你磨磨蹭蹭的做什麼。”
“您中午沒吃飽?”燕淮忍不住了。
汪仁沉默,而後轉身就走。
燕淮回頭遙遙看一眼自家躲在陰涼處搖著紈扇的媳婦,到底拔腳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