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2 / 2)

窩心 咿芽 11983 字 6個月前

書房的門虛掩著,臨頌今與人交談的聲音斷續傳出,音量很低,聽不清是在說什麼。

拍拍額頭坐直起來,腳上踩到什麼,低頭看是條滑落在地的薄毯子。

他表情空白地順手撿了毯子疊起放在一邊,枯坐了一會兒,注意力慢慢回到客廳唯一動態的電視機上。

怎麼還在放海綿寶寶,他打著哈欠,不甚清醒地想。

剛剛節目播報不是說假日兒童劇場三點半就要結束了嗎?

沒有注意到電視右上角的衛視標誌已經變成了網絡劇集,他往書房方向望了一眼,精神不濟地重新窩進角落,接著看起海綿寶寶和派大星一起去抓水母了。

寧初不知道失憶之前的自己和臨頌今在家是何種相處模式,隻知道如今臨頌今對他等同完全漠視。

不理不睬,吃不下飯就丟瓶營養液,是睡是醒也都不理會,隨他高興,隻要不出家門範圍,無論做什麼都不會管他,或者說,做什麼都不會關心他。

比尋常人家養的一隻寵物還不如,養貓養狗還會偶爾摸摸頭抱一下。

他不敢多說一句,不敢發出一點多餘的聲音,戰戰兢兢,生怕打擾到臨頌今的安靜,更討他嫌。

不過自由度還挺高的,也許是個嘗試透明人是如何生活的好機會。

寧初這麼安慰自己,扯了扯嘴角,卻發現嘴角好像僵住了,不大笑得出來,鬱悶放棄。

晚飯過後,他回房間進行艱難勵誌的擦澡大業,結束出來就感覺剛打完一場仗似的精疲力儘,像根霜打殘的茄子。

坐在床邊等著身上沾水的傷口緩過刺痛,一手扯著衣領讓布料不貼著身體,開始不明不白地發呆。

往後是不是就要一直這樣了?

在他恢複記憶之前,一直和今今這樣當兩個同住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

短時間就算了,那要是倒黴點,一年半載的,或者三年五年都恢複不了......

餘光覆蓋的門邊多了一道人影,寧初打眼望過去,臨頌今正站在門口看著他。

房間和走廊的燈光開得一暖一冷,在他臉上有著不分明的交織。

他眉宇壓著冷漠的不耐:“為什麼不擦藥?”

寧初心頭一緊,在他目光審視中下意識開始反省自己又做錯了什麼:“什,什麼藥?”

臨頌今聞言蹙眉更深。

隻是最終什麼也沒說,邁步進屋從床頭櫃子上拿起被寧初一直忽視的藥水,又從抽屜裡取出一袋醫用棉簽撕開:“伸手。”

寧初乖乖伸出手去。

他身上的傷很多,脖子上,手臂上,後腰上,還有腿上到處都是。

臨頌今對他沒有好臉色,動作卻矛盾地放得很輕,擦過深紅的地方更是小心又小心。

最後剩腿上的傷時,他甚至毫不猶豫曲腿蹲在了寧初麵前。

一隻膝蓋跪在地毯上,左手托著寧初小腿肚,右手用沾了藥水的棉簽慢慢往傷口塗,熟練得仿佛早做過好多遍。

從臨頌今進來那一刻起,寧初心口就莫名蘊結了一團潮濕的霧氣,會動,會隨著時間升溫,又順著動作膨脹。

他看著臨頌今,感受那團潮濕一點一點的裹進去五臟六腑,分秒壯大,終於在這一刻膨脹到極致。

男人已經洗了澡,換上黑色睡衣,頭發沒有完全吹乾,發梢帶著一點濕漉耷拉在額前。

從寧初的角度看去,他垂著眼簾,遮住了那雙總是帶著沉甸情緒的眼睛,往下便隻是挺立的鼻梁,棱角流暢的下頜輪廓。

寧初一點也不想用受寵若驚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和臨頌今幾乎是從小就一塊兒長大,念的一個小學,一個初中,一個高中,還約好要一起上大學,未來一起留在首都工作。

他們是彼此最親密最信任的人,互相依賴互相幫助在過去早已經是提都沒必要提的最基礎,包括上藥這件事。

縱使他已經接受境況大變的事實,接受了他們的關係有了也許難以愈合的裂縫,接受臨頌今不再對他毫無保留,這一點在他心裡也不會有改變。

可事實擺在眼前,他就是為臨頌今還願意這樣給他上藥而感到受寵若驚。

這讓他覺得無比諷刺又心酸。

可比起這一點,更重的是這一刻姿勢半跪在他麵前的臨頌今,讓他第一次將八年前與八年後兩個完全割裂的形象重合了。

從前的臨頌今也是這樣。

在他摔得膝蓋破皮出血之時半跪在地上,這樣小心翼翼幫疼得支吾亂叫的他上藥。

可能是被他叫得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臨頌今蹙緊了眉頭:“掐著我手臂吧,也許會好些。”

寧初肯定舍不得,掐多疼啊,所以他選擇蠻不講理地摟住臨頌今脖子,花大力氣抱住他。

臨頌今怕藥水弄到他衣服上,連忙拿開手臂,無奈:“小初,你這樣我沒辦法給你上藥了。”

寧初臉皮很厚:“那就一會兒再上,太疼了,你先給我抱著緩一下。”

眼前的情形幾乎和那時完全重疊。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動作,好似是將另一個時空的倒影拉扯過來,和著那年操場的烈日一並呈現在他眼前。

可空蕩的房間和瘦到乾癟醜陋的一雙腿又時刻提醒著他現在已經不是過去。

他覺得臨頌今割裂,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身處在漩渦中心,意識卻隻能懵懂地遊走在邊緣,笨拙地依靠感知臨頌今施舍的情緒信息來感知這個未來陌生的世界。

傷口刺痛的存在感忽然變得前所未有的強烈,樂觀的麵具也碎了一地,潛意識藏起來的委屈悲觀轉瞬洶湧得讓他有些承受不住。

裝的若無其事,安慰自己一切可以慢慢來,刻意忽略不喜歡的地方,把什麼都使勁往好了想,一點甜頭也要努力放大。

都是硬撐的,裝的,假的。

他其實難過得不行,害怕得不行。

害怕自己會一直這麼不清不楚下去,害怕臨頌今對他的態度永遠不會好轉,害怕在陌生的未來連唯一依靠的人都會徹底離開他。

那可是今今啊,他怎麼可能接受一直和他做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

從最親密到最疏離,從毫無保留到如履薄冰,這跟往他身上劃拉一刀後硬生生將傷口撕開有什麼區彆。

隻是太明白自己的束手無措,所以一直忍著,忍著,忍到現在忍不住,眼淚不嫌事大地追過來湊熱鬨,總想著往眼眶外麵掉。

可是他不想在這個臨頌今麵前掉眼淚。

小寧同學會表達出來的脆弱時間很短暫,這就讓他的脆弱顯得特彆紮實,連神經末梢都敏感。

如果在這個時候讓他看見今今對他的脆弱冷眼旁觀,他真的會自閉到陰溝裡。

寧初的傷口不少,臨頌今的棉簽換了一根又一根,仔細讓藥水覆蓋到每一處,卻始終不曾抬頭看寧初一眼。

寧初皮膚太白了,痛覺神經又較一般人更敏感些,一點小磕小碰都會在他身上痛感放大,眼周一圈的淺紅又會特彆明顯,可憐巴巴的。

可他現在一點也不想麵對這樣一雙可憐巴巴又充滿無辜的眼睛。

他再度扔掉用過的棉簽,換了根新的,用潔白的棉絲去沾上黃色藥水。

正當他靠近傷口時,寧初一個突如其來的動作打亂了他全部節奏。

他忽然俯身用力抱住了他。

身體在被貼近時自動陷入僵化,將沾了藥水的棉簽迅速拿離寧初已經是他下意識的動作。

摟在肩上的重量輕得可憐,他們腦袋貼著腦袋,距離親昵。

臨頌今聽見自己失去規律的心跳聲從胸腔傳來,一聲蓋過一聲。

撲通,撲通,撲通。

好似在嘲笑他自欺欺人的逃避,和注定徒勞無功的掙紮。

寧初抱他抱得很緊,生怕自己會被推開。

他聽見他悶著嗓子說:“太疼了。”

鼻音很重,沒頭沒尾,但臨頌今聽懂了,大概也隻有他能聽懂

——太疼了,你先給我抱著緩一下。

靠逃避與不甘砌成的堤壩在幾度搖搖欲墜後終於轟然倒塌。

臨頌今厭惡自己幾近犯賤的執念,卻控製不住一而再地向它妥協屈服。

重逢時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打從一開始起,就是他在妄想著如果寧初能對他低一下頭,哪怕隻是給他一個示弱的眼神,他都可以既往不咎,當一切從未發生。

從一開始,好賴都放不下的那個人就是他。

棉簽折斷在手裡,他終於自暴自棄地閉上眼睛,生硬不堪地維持自己最後的臉麵:

“哪裡,手上還是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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