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的市局刑偵支隊,依然燈光大亮,人聲喧囂。
煙味與泡麵味混雜,仿若置身於綠皮火車的車廂內。
“蒼天呐,大地呐!”一名小警察從電腦中抬起頭,揉了揉乾澀的眼睛,忍不住哀歎道,“誰能想到,這才僅僅過了一天,我們就辜負了人民群眾對我們的殷殷期盼,又他媽開始加班了…”
“嘖嘖嘖,”唐初從他身後路過,沒夾煙的那隻手在小警察後腦勺上拍了一把,“瞧瞧你這話說的,不加班是你們自己的期盼,人民群眾可從沒這麼說過。”
“唐sir你這話可就說的不對了,”小警察摸著後腦勺道,“我們不加班,說明沒案子,沒案子,就說明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這可不就是人民群眾的期盼了?”
“就你長了張嘴,”唐初笑罵了一聲,又大聲動員道,“歇歇就行了,都趕緊乾活!”
人群中頓時聽取哀嚎聲一片。
唐初盯住離他最近的小女警阮甜,抽了口煙,“嘖”了一聲,“哎我說小阮,彆人嚎一嚎也就算了,你嚎什麼,嗯?你之前不是自己親口說的嗎,你們加班沒關係,隻要不讓你偶像季老師跟著熬就行,我今天可是到點就放他回家了!”
”唐sir,”阮甜翻了個大白眼,誇張道,“你說這話良心不會痛嗎?什麼叫你到點放季老師回家了?那是人季老師自己跟你提的,說晚上有事,你才讓他走的好嗎!”
唐初一噎,從口袋中摸出個不知哪來的薄荷糖丟阮甜桌上,息事寧人,“熊孩子…不跟你計較。”
阮甜“切”了一聲,滿臉嫌棄地剝了糖紙。
“來來來,”唐初斂了玩笑神色,走到公共辦公區域的正中央,屈指敲了敲白板,正色道,“我再跟大家重複一遍我們目前的排查目標,根據今天下午季老師給出的初步側寫,我們得知凶手有很大可能,是一個年齡在20-30歲之間的…”
說到這裡,唐初頓了頓,才繼續道:“一個20-30歲之間的年輕人,暫時不能判斷性彆,因為根據屍檢顯示,受害者體內有安眠藥成分殘留,身體表麵不存在掙紮痕跡,因此推斷受害者是先服下了過量但不致死的安眠藥,陷入昏睡後才被殺害的,且不存在屍體的轉移,這種手段對凶手的力量要求低,也就是說,即便是普通年輕女性,也完全可以做得到,因此暫時難以推斷性彆。”
停頓一下,見大家都點頭表示理解,唐初才接著念季凜發給他的電子文檔:“另外,我們重點排查和受害者有過情感交集的人,尤其是和他同校的,學生以及符合年齡區間的老師,可能存在的特點如下:容易取得他人信任,絕對的目的導向者,理性大於感性,沉穩冷靜,可能是完美主義或者有潔癖。”
說到這裡,唐初又屈指敲了兩下白板,加重語氣道:“我們把重點放在情感關係方麵,是因為季老師說了,凶手對死者的情感非常複雜,通俗來說,就是又愛又恨…”
“又愛又恨…”阮甜小聲重複了一遍,說出大家心聲,“還複雜得不行了,季老師從哪兒看出來的啊…”
唐初一頓,一個拋物線將手中煙頭精準丟進煙灰缸裡,才一拍手微笑道:“問得好,我也想知道從哪兒看出來的。”
阮甜:“……”
“乾什麼?”唐初瞪著阮甜看了兩秒,低頭就撥通了季凜的電話,季凜那邊不知是在做什麼,過了半晌才接通,唐初開門見山道,“季老師,你給大家解釋一下,究竟是從哪兒看出凶手對死者又愛又恨的?”
唐初開了免提,季凜那邊聽起來好像在室外,風雨聲不絕,伴著這樣的聲音,季凜的嗓音從唐初的手機聽筒中傳出來,莫名顯出兩分空靈意味:“恨這個應該無需我多說,如果沒有仇恨,也就不會有這次的案件了,至於愛的話...”
說到這裡,季凜略微停頓,才嚴謹道:“我好像沒有說過愛這個字眼,我隻是說,凶手對...對沈溪的感情很複雜,不完全是仇恨。誠然,先下安眠藥,再動手這個方式,從客觀來講,也有可能是凶手對自己的力量感不自信,為求穩妥而做的,但同時,我們不可否認這個方式是相對溫和的,我個人認為,這是在能確保達到殺死對方的目的之下,選擇出來的,對受害者而言最不痛苦的一種方法了。另外...”
不知那邊季凜在做什麼,他再次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道:“另外,凶手在沈溪死後,認真清理現場,以及給沈溪身上披外套的行為,都能夠反映出凶手可能對沈溪依然存有正向感情,他可能有過後悔,或者是自我譴責,以及一種渴望掩蓋自己殺了沈溪這一事實,而想要粉飾太平的自我安慰。”
“但是...”
有小警察忍不住提出疑問,可他才開了個頭,季凜就像洞悉了他要問什麼一樣,語氣溫和卻不容置喙:“需要注意的是,這不同於我們常規接觸的,激情殺人過後感到後悔,非常顯然,從已知線索來看,這完全是一起有計劃有預謀的,非常完備的作案,和激情殺人完全相反,這種預謀作案裡凶手應該很少後悔,畢竟他已經計劃蟄伏了很久,這就是這起案件的矛盾點,凶手現在給我的感覺,非常割裂,就像是...像是他的理智非常清楚,他有一個不得不執行這項殺人計劃的理由,但他的情感卻並不想如此,不過最後,他還是理智占了上風...”
季凜的語氣越到後麵,顯得越發迷離。
唐初對他這個狀態已經很熟悉了,季凜每次一分析犯罪嫌疑人的心理,分析到最後就會是這種語氣,就像是,像是他兀自陷入了另一個暗黑世界中一樣。
那個世界裡沒有季凜自己,隻有一個個迥異卻又存有共性的凶手。
唐初抬眼看向一眾小警察們,大聲問:“都聽明白了嗎!”
季凜回神,聽著那邊傳出的一聲聲回應,做了收尾:“暫時對凶手的分析就是這麼多,後續還需要更多信息來做進一步的側寫,另外,唐副隊,希望能儘快確定凶器,我個人認為,這個不同尋常的凶器,會是一個很重要的突破口。”
“知道了,”唐初立刻回應道,“我正準備帶人再去複斟一遍現場。”
“有發現隨時給我打電話,”季凜溫聲道,“還有,加班辛苦,我給大家定了宵夜,應該快到了。”
手機聽筒中傳出一片歡呼,季凜唇角微勾,終於掛斷電話,偏頭看向了身側的聞冬。
唐初的電話打來得很是時候,季凜開車等在聞冬家樓下,剛剛見聞冬從單元樓中走出來,沒有帶傘,便下車快步走過去接他,剛走兩步,手機就響了。
一手撐傘一手講電話很不方便,更不用說如果走回車邊,還需要開車門收傘的一係列動作,季凜便隻好讓聞冬等他一下,暫時在單元門前的屋簷下打完電話。
聞冬依然穿著白天的那件黑色絲綢襯衣,衣袖很長,大概是因為冷,聞冬兩隻手都縮進了袖口裡,本就淺淡的嘴唇,此時此刻,也顯得愈發沒有血色。
“抱歉,”季凜歉然道,“讓你久等了。”
聞冬搖了搖頭,輕聲回了句“沒關係”,神態還尚存兩分飄忽,像在思考什麼,還沒完全回神。
“我的車就在前邊,”季凜溫和道,“我們先上車再說。”
聞冬下意識點了點頭,又過了兩秒,他才像是驟然從思考的飄忽狀態中抽離出來,眼神重新變得清明起來。
兩人一同走進雨裡,他們共撐一把傘,季凜十分紳士地,和聞冬中間保持了些微空隙,沒有碰觸到聞冬的身體,傘沿卻儘可能向他傾斜,避免雨水將他淋濕。
雨下得不小,不過是從單元樓走到車邊的短暫距離,等季凜先替聞冬拉開副駕的車門,讓他坐進去,自己才收了傘坐進駕駛位後,聞冬才發現,季凜剛剛露在外邊的一側肩膀,竟已經濕了。
白色襯衣遇水微透,季凜肩膀處的肌肉紋理若隱若現。
聞冬看了兩秒鐘,才倏地移開視線,他抿了抿唇,真誠道:“抱歉,我出門時候愣了個神,就忘記帶雨傘,也忘記穿外套了…”
雖然這聽起來很蠢,聞冬自認自己極少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但他今天確實是犯了。
在季凜之前提到那個麵具掛墜之後,聞冬整個人的心神就全部被牽引走了,他近乎沒有任何猶豫地,就同意了去季凜家裡的提議,甚至沒有思考現在這個時間點,對於雅深市來講根本不算晚,還有很多營業中的公共場所,季凜卻為什麼直接提出了去他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