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縱2(2 / 2)

借月留光 唯刀百辟 9573 字 3個月前

她故意賣了個關子。

子夜也很好奇。“你怎麼講?”

陳縱按了手機播放鍵——

“佢喺中文綁教書,上堂時課室塞到爆。”

熟悉而機械的穀歌翻譯腔在最大音量下放送。

像看了什麼無厘頭電影,司機驟然大笑起來,“冇錯。陳生好靚,真人靚過相,教得功課,寫得好書。”

“多謝。”子夜自然道謝,遞去車資,又問,“和朋友吃哪家?”

陳縱意識到後頭那句國語是對她講的,望一眼街邊漆黑店麵:“約好在翠華見,誰知歇業了。

早歇業八百年了。

“黑麥嗦仔?”(應是“係咪傻仔?”,意為:是不是傻子?)

陳縱聽見他講了句廣東話,沒聽懂,偏了偏腦袋。

司機跟著笑了起來。

子夜沒解釋。又問,“換家餐廳?”

過口岸換手機卡,聯係不便,餐廳也隻得在這附近找。

司機倒是好奇,“依家好多人禮拜日坐車去深市食飲玩樂?嗰邊好食又唔貴。” (現在都周末坐車去深市,那邊好吃又不貴。)

“有幾間唔錯。”子夜仔細想了想,“或者,銀龍,陶源?”

“附近冇乜好茶餐廳。” (附近沒什麼好茶餐廳)

也是,這片多印度館子。

司機絞儘腦汁,靈機一動,“也許Home Sister Family?價錢合理,任食打邊爐不過500蚊,可以去試下。”

陳縱立刻說,“你帶我過去?”

子夜說好。

過了上一趟地鐵到站的人流高峰,這會兒街上人已少了些。子夜走很快,向來也沒有等人的習慣。陳縱也沒急著跟上,落下一程,視線長久落在子夜身上。

子夜覺察到她的目光,沒多言,漸漸放慢腳步。等她跟上,方才講了句,“這兩年好很多,但仍舊不如內地便利。”

陳縱沒應。

子夜靜靜等了一陣,久沒等到她出聲,主動問,“想說什麼?”

陳縱笑道,“你就不想說點什麼嗎?”

問候對你來說太俗。你大可隨便說點什麼,我分明提供了很多素材,才敢來找你。

對我如今的人生,戀愛,你半點都不好奇嗎?

你對我這個人,就不好奇嗎?

子夜亦笑了,“我該問什麼?”

陳縱難掩失望,整張臉耷拉下來。

“問你問什麼一直盯著我看,”子夜偏過頭,“為什麼?”

陳縱語塞。半晌,半晌,才開口:“我想喝便利店飲料。”

聽語氣好似半夜被隻流浪小貓碰瓷。子夜失笑,領她進街邊便利店挑飲料。

便利店在放內地仙俠劇,老板聽見聲響,從櫃台後抬起頭,道,“陳生晚上好,一共卅七蚊。”

這一路誰與他仿佛都很熟,也許子夜看她,與過路人也無異。

子夜付錢時,陳縱終於沒忍住講了句氣話,“陳生陳生,人人都認識陳生,不愧住熱搜上的男人。”酸溜溜宛如個不得誌的前任。

冷言冷語出口,她冷著臉,不讓翻沸的情緒到臉上來。

子夜卻沒理她,低頭翻找什麼東西。

半晌,將什麼東西,連同手頭椰青水、葡萄烏龍、蜜瓜豆奶……花花綠綠的飲料,一道給她。

陳縱垂眼,發現是一遝港幣,大額零鈔都有。

子夜解釋,“下次過來,記得帶多港幣,不要忘了。”

陳縱故意氣他,“要是又忘了呢?”

子夜臉上沒什麼情緒起伏。

垂頭瞧她,半晌無奈笑了,如應付什麼難應付的後生。

“那就打給我。”

“我還能找你嗎?”

子夜道,“記得提前移除黑名單。”

陳縱臉上神情鬆動,原本攢著的勁叫這話缷了個乾淨,內在的柔從眼裡流瀉而出。

她一瞬不瞬看著他,似也想看破他麵具下的彆樣情緒。

子夜八風不動,示意她進店裡,“外麵冷。”

陳縱沒舍得立刻就走。

子夜卻毫不留戀,講完這話,轉身,過街,進地下停車場,很快消失在視線。

陳縱在外頭站了會兒。街上風很大,雙腿凍得通紅,她卻沒什麼知覺。轉頭踏上台階,整個人飄飄忽忽,隻管下意識的往前走。

直至侍應到嘴邊的,“請問幾位?”變成了一句關切,“你還好嗎?”

陳縱伸手撫臉,摸到一手滾燙,還覺得困惑。我怎麼哭了?

想開口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淚水隨之滾滾而下,漸漸再也止不住。

自知失態,就近尋了空位坐下。侍應也沒多言,由著她胡亂坐下,替她清空餐台上的臟盤,隨後又去廚房端來一碟芒果布丁,一杯熱鴛鴦,以及主廚做多的一份車仔麵,輕聲安慰,“你聽好:今日大事,來日也都隻不過剩一小小,沒什麼大不了。”

鄰座客人也關切問道:“還好嗎?”

“怎麼了?”

陳縱搖搖頭,答不上來。

她用了很多天來消化這一晚,直至某天鐘穎突發奇想,問起這一夜她與故人重逢的感受。那時,隻剩一句平平淡淡的,“我以為他那樣一個人,長不成這樣一個正常人。”

子夜,終於長成了一個情緒穩定的大人。

陳縱試著從很多角度來切入這一個離經叛道的故事。

是從十二歲的炎炎夏夜,她結束了市裡暑期文藝演出,帶著滑稽濃妝,穿著亮晶晶的芭蕾裙,跟在爸爸身後走進那間小院講起?

是從她意識到自己懵懂愛意的那天講起?

還是從二十歲徹底斷開一切聯絡那一天說起?

卻都不對。

準確的敘述,應當是一句對如今的陳子夜最簡明扼要的描繪:他終於長成了一個不好不壞,無甚稀奇的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