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陳縱20(1 / 2)

借月留光 唯刀百辟 7658 字 6個月前

“我要講男主姓名來源。《毗舍闍鬼》, 這本書開場北宋便已覆滅,男主周複的爹爹曆經王朝更迭帝王換代,選擇做起完顏氏的走狗。完顏氏看上他嬌滴滴的漢人|妻, 他當即將妻子送上帝王床幃,不妨礙接著對帝王和寵妃——他從前的枕邊人奴顏婢膝。周複借父親之便,糾結黨羽刺殺完顏氏不成, 父親為息帝王怒火,大義滅親, 將他去了勢送入宮, 在帝王眼皮子下接受監管。這對女真族來講隻是聽過, 卻從未見過的新鮮的漢人內侍, 立刻變成被奸|汙的前朝化身, 變成完顏氏愛讚的‘江南’, 變成玩意,被母親眼睜睜看著, 被一眾帝子皇孫爭先恐後地褻逗,包括她所出的皇子……

“這樣的故事,對我造成極強衝擊。那個年紀, 理所當然地覺得這世界是個打壞人的遊戲。從未想過, 惡意可以來自親緣。從未想到,能真正傷害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是不愛的血緣和無情的命運。從未試想過, 活著就是這樣一場曠日持久的強|暴,像《毗舍闍鬼》這樣單刀直入, 被不愛的血緣和命運所共同的強|暴。那時的我何嘗懂得這種強|暴?充其量隻會覺得這情|色豔而不俗,不論我如何描摹那種筆觸,永遠遙不可及。

“還未身心兩成人的周複, 卻早已經曆無數遭真正的輪|奸。理想破滅,身心雙死,我想到這一點,便想到他不該叫周複,他應該叫周縛。而我了解周縛的過程,是我這庸人,隨著年歲漸長一點點累積的人生閱曆作為剪裁器物,對他一層層抽絲剝繭來完成的。”

這是十四歲子夜的自傳,陳縱二十四歲方才看明白。

她想了很多很多。混亂地回憶,漸漸快要失去提筆的力氣。

鳩盤荼鬼和毗舍闍鬼都出自《法華經》。就連陳縱也一度以為,子夜這樣起書名,是在蹭爸爸熱度。後來她讀《笑林廣記》,薛道衡去南朝做使節,尋經問道拜訪南朝佛寺,僧人大聲讀《法華經》的一段,“鳩盤荼鬼,今在爺門。”薛道衡立刻反引《法華經》,“毗舍闍鬼,乃住其中。”來反駁僧人的侮辱。陳縱這才知道,原來書名是一場諷刺與鬥爭。

她想到陳子夜被幾本周刊評為二十一世紀最有潛力青年文學家。電視台又采訪陳金生,說他虎父無犬子。陳金生幾乎是從肺管裡吭出一聲笑,講,“作那種淫詞豔賦,不如去寫歌詞。寫到黃霑那種水準,林夕那種熱度,出本雜文集,不比現在沽名釣譽?”他太會為他規劃路線。

有一年她看到香港一則舊新聞,披露子夜姑姑陳滬君和譚天明的矛盾。起因是一次譚天明講小時候沒少被兩家長輩折辱,幸好他心大,皮實,長大了也理解“他們不懂做父母,又第一次做父母,難免出差錯。”陳滬君一聽,便發了好大火,寫檄文辱罵譚天明,講他從小經年呆在英國,假期回來中文還是自己給他補習的。說他從小含著金湯匙出生,吃穿不愁,周遊世界,衣來伸手。調皮搗蛋的小子,自小都是要挨打的,不打不老實。譚天明這樣,就是打挨少了,否則不至於十五歲被英國學校開除回香港,十六歲跟人爭搶女明星當街遭毒打,還累得他老父親為他奔忙。這樣幸福的新一代,倒無端批駁起我們這些吃苦長大、為他們築堡|壘的前輩來。

譚天明便也回敬一篇。“我爸忙做生意,假期常托滬君姑姑管教,自此沒少挨藤條。有一日您弄丟了簽支票的章子,便覺得一定是我這‘含金湯匙’的給弄丟的。我那時不懂,隻知道滬君姑姑對我好大的火氣。我也不願招認,便硬著頭皮受著。那藤條也好長,折磨我一夜遙遙無期。後來我從了這行,看了些八卦,方才曉得,姑姑朝我發泄的哪裡是我的錯事,是她自小吃的苦、情路失的意、未婚產的女、婚姻不順遂、命運捉弄人……一切事事不如意,皆要借由這荊棘遍布的血鞭子,打到我們這‘含著金湯匙’出生,豪車出入,‘順風順水’長大的,令你無端嫉恨的晚輩身上。單一個不夠,我避居海外,便輪著子夜。子夜一走,我失學回國,好巧不巧,便又輪到我。”

……

“我想起張愛玲講,‘近代的中國人,突然悟到家庭是封建的餘孽,父親是專|製的魔王,母親是好意的傻子’,我想起她還講,‘中國人愛繁衍,像魚一樣大量產下魚卵,可是大多數幼魚隻是被吃掉的命運。’

“我想起卡夫卡。格奧爾格和父親說,我要去參加朋友的的婚禮。這隻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卻誘發父親一係列的暴起辱罵,懷疑他沒有這個朋友,要他證明確有其事。最後在暴怒之中,叫格奧爾格‘我判你死亡’。格奧爾格於是衝出家門,衝上大橋,從上頭一躍而下。講卡夫卡的老師點評我仍舊記得——格奧爾格的死亡時以對血緣的斬斷來獲得一種複仇的快感——你要我死,我就真的死給你看。哪怕從《變形計》中,也可以看出,卡夫卡自始至終都活在身材高大、凶蠻暴力擁有絕對權力的父親的陰影下。所以在《致父親的信》中,他才會寫,‘我看您獲得了所有暴君所具有的神秘品質。因為您,我喪失了自信,反過來,得到的,卻是無儘的內疚感。’

“我看過的一切經典,都在我認識他的過程中,漸漸開始解碼。

“小時候,我很容易喜歡上恣意張揚的叛逆少年,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二流子。我也很羨慕小時候我的一位肆意妄為的女朋友,有一次我這麼告訴她,她以為我在凡爾賽。

‘隻有我們羨慕你們的份。你們這種家庭幸福,有人疼愛的乖寶寶,不知道有多叫我們這種沒有爹媽管教的野種羨慕。’她這樣質疑我的用意,‘你們又有什麼好羨慕我們的?’

很久之後,到美國之後,我才想明白,我之所以羨慕,是因為他們和在白人社會長大的小孩一樣,都長了張,‘沒有被人欺負過的臉。’

可是,從小沒有人疼愛的小孩,有什麼好‘沒有被欺負’的?

“一切回到故事開篇。周縛的母親看到十三歲的年年在讀《飄》,在飯桌上忽然當眾講,‘我知道你看這本書是在看什麼。’這本書裡,當然有大量性|愛的描寫。可在那句話裡,仿佛最讓年年難以啟齒的兩個字,性教育缺失下談之色變的兩個字,就是那本名著的全部。年年該反駁什麼,可是羞憤與恥辱的雙重打擊,讓她麵色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她向父親尋求援助,父親卻也是愛人的幫凶,笑眯眯地講,‘想看什麼,也無所謂啊。’年年大受打擊,愣了好久,隻覺得受到了一場精神上的輪|奸。周縛吃著飯,很直白地講了句,‘為性|愛描寫看名著,也沒什麼好值得羞恥的。你們大人想說的,是不是這個?’那是很臟的一句話,由獨屬於少年的清澈嗓音講來,卻分外乾淨。那句話,為年年築起防禦的堡|壘。

“在第一版中,我寫,‘那句話拯救了年年。她第一次覺得,周縛好像也沒那麼討厭。’而如今,我從周縛視角出發,想他當下決定去講那句話的真正用意——他何止救了年年?他下意識裡想要去救的,是曾被十倍百倍奸|汙過的自己。

“周縛救了年年。沒有人可以救周縛。”

陳縱回想起排演學生劇目的時光。“你”應當從台階處走到陽光下,“我”應當從陰影中站到她的影子裡……某一天,陳縱腦中的線索漸漸連城一線。她終於在認識子夜的過程中認清了自我,也在認清自己的過程中認清了子夜。

台上演員笨拙地演繹,燈光繚亂地追隨,陳縱思緒竟在這一片混沌裡漸漸清明。

“我混亂地回過頭,第一次終於和黑暗之中那雙眼對望,第一次終於讀懂了他想要對我說什麼。”

“而所有所有謎題的答案,都已經寫在再版的書中。”陳縱很狡黠地留下一個可大可小的懸念。

這些年,陳縱也交往過一些男友。想證明的無非是,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都不對,都不對。

到頭來證明的卻是,隻能是他,非他不可。

“她將一輩子去尋找那一夜。”

外頭暴風驟雨,陳縱開了頁窗,安靜地落筆。

你看,她的三俗小說,總算也有了一句總結陳詞。

*

港市一月不太會有這樣的大雨。氣象台卻發來黃色警告,大雨將持續一小時四十五分鐘。

邱娥華在石澳那間房子,幾間屋子的窗都可以看到海。她在廚房做飯,陳金生在餐廳讀報。菜都很清淡,獨一味尖椒炒肉口味重,將陳金生嗆得不住咳嗽。

海麵深暗陰沉,預報了晚些時候的天氣。海和天在窗戶裡,像一副流沙相框,天的灰沉澱在下半頁,於是淺了些。

子夜到樓上接了個電話下來,邱娥華立刻問,“誰?”

“譚天明。”子夜答。

“成日粘在一起,拍拖啊?還是簽了你做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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