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子夜7(1 / 2)

借月留光 唯刀百辟 12250 字 3個月前

她不懂本該淩駕於一切的子夜, 為什麼會習慣性流露出這種任人宰割的情態。陳縱在那一刻油然而生一種憐惜。她忽然懂得葛薇龍陷入戀愛,會在不相乾的情境下忽然想起喬琪“像個小孩”,會油然而生母性。進而陳縱覺得張愛玲講得不全對, 通往女人心靈不是經由陰|道, 而是經由憐愛。

她珍惜子夜。

而愛這個命題太過宏大, 輕易講出口往往顯得有點滑稽。爸爸媽媽是相愛的, 但直到媽媽臨終前,爸爸才在她病榻上第一次說出這個字。爸爸是很喜歡邱阿姨的, 他們兩個也從不提愛字。中國人對愛這個字眼加諸許多它本不該背負的過分沉痛的東西,而外國電影裡頻繁出現的“愛”, 又因輕浮而顯得泛泛而談, 這兩種陳縱都不喜歡。在她懂得自己格外珍惜子夜那一刻起,她知道這一者都不是她可以隨隨便便對待的事物。

陳縱下巴墊在胳膊上,對子夜小心翼翼,講得很認真,聲音異常地輕, “我珍惜你。”

她要輕拿輕放地講。

子夜睜開眼來看她。是鎮墓獸偶然複蘇,是困死在紗窗之間的脆弱蝴蝶。陳縱從他眼底看到他第一次從自己床上睜眼的神情,困惑,震愕,不解。這四個字眼在他的理解之中好像格外生疏,所以他才會流露出外星人第一次聽見遠古地球文字那種表情。

這對陳縱來講, 也是異常陌生的場景。一部部通俗的經典的小說描繪的示愛場景,在她腦海中土崩瓦解。她忽然懂得年年該如何同周縛相處。她望進子夜眼中, 試圖看清他此刻在翻閱何種典籍來試圖解釋她或者他自己。無數本書化身無數雙手,在背後推著她,去向子夜靠近。她幾乎能感覺到, 子夜在閱覽她的額頭,眼睛,睫毛,和嘴唇時,也在竭力克製這種靠近。

他們誰都沒有輕舉妄動。

那個夏天格外悶熱,院子裡的蟬鳴也意外地使人煩躁。

陳縱與子夜的房間一牆之隔,有時夜半醒來,她好似都能聽見他的一呼一吸。她從沒發現安靜的子夜這麼吵,簡直隨時隨地,不分場合,無處不在。就這個問題,她再也沒有向無所不能的子夜求解。他們之間好像多出一塊禁地,繞不過,攻不破,也拿不起。

那種氣氛連邱阿姨都覺得詭異,講,“你們兩個怎麼回事?好的時候好得不行,鬨個彆扭鬨成這樣。”

陳自強逮著他兩在走廊上看似冷漠的相遇,便會恨其不爭地罵道,“狗見羊!”還會批評陳縱:“你哥都要走了,你也沒點好話,真是白眼狼!”

陳縱倒是想講,可是她的主動性遭受客觀法律和宏觀命題全方位鎮壓,連她自己都怕這輕易出口的好話,會使人對它的重要性大打折扣。她更怕與子夜兩年的分隔,會使這朦朧如紗簾輕薄如蟬翼的感覺醞釀成一種滑稽、幼稚的過家家遊戲。陳縱每天都在同自己的情感搏鬥,她最終說服自己,做人要沉得住氣,要破釜沉舟。所以最好的時機是兩年之後,她覺得等得起。

可是她對自己情感上種種周祥的策略與謀劃,都在子夜臨走當天全麵潰敗。

子夜是乘火車走的。

為什麼是乘火車而不是搭飛機,那時從未為生計發愁過的陳縱還不足以懂得其間的差彆,自然也不曉得爸爸資金周轉出了點差錯。她隻知道,子夜要走了,那片禁地變成了一片荒蕪失地。她立在站台,看見子夜彎下身,被嵌在點了燈小小的窗格裡,那個場景會變成一幅塵封油畫被永恒地束之高閣。

報站員的聲音毫無感情地響起,那格小窗也從她眼前滑走。陳縱可以感覺到子夜視線在自己身上長久的停駐。原來人的眼睛是可以講話的,原來人的情感是可以僅僅經由雙眼講訴的。很重的愛也在那一瞬間變得很輕盈,陳縱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下來,她不由自主地動了,下意識去追尋那一格搭載著子夜遠行的窗。子夜也在她跑起來的一瞬笑起來,頃刻從固定的那幅畫中消失,一格一格倒退,在她能看清的最近也是最遠的地方以口型告訴她,彆哭。又指指手機,打電話給我。

子夜走了。

陳縱停了下來。

她不是子夜那種可以全憑天分、不靠老師的學生。因此高一伊始,她就被轉到當地最好的市中學,開始了住校生涯。爸爸和邱阿姨每個月來接她回家一次,兩人大發慈悲,允許她每個月晚上可以玩一個小時手機。除此之外,爸爸和邱阿姨跟子夜視頻之後,她還可以跟子夜通十分鐘電話。不論文字交流還是語音通話,都在家長的監視下進行。這時候,她作為未成年人人身的不自由就體現出來了。

陳縱與子夜隻能閒聊日常。經由子夜的講述,陳縱已經可以詳儘勾勒出他的校園生活。他四人寢在三樓,去那裡上學的每個人都很優秀,隻有他自己“平平無奇”。留學生宿舍距離子夜宿舍很近,韓國學生喜歡買電動車,又擔心被偷,總要給車加上過分誇張的電子鎖。以至於隔壁樓一旦有人經過,一排一排電動車便會一齊警鈴大作。這行為被投訴過無數次,卻沒什麼成效。子夜睡眠大受乾擾,常常需要午休來彌補。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大學生活沒什麼稀奇,沒有交女朋友,也沒有人跟他示好,因為他“實在沒什麼過人之處”。

輪到陳縱,便是:那所高中女生都更漂亮,男生卻沒有一個帥哥。學校招生標語是“搭乘前往一流大學的方舟”,而所有的俊男都早已淹死在了知識的汪洋裡。白小婷今年被選去做了空姐,認識了一個富一代裡少見的潛力股,約定法定年齡結婚。至於陳縱自己嘛,她成績不好不壞,穩步前進。有一次一模考到年級前十名,以至於爸爸都懷疑她抄襲。末了,陳縱會講,每天都有大考小考,沒有時間給她寫小說,故她也沒有再問過子夜周縛和年年的問題。

陳縱連看課外書時間都少了很多。但她還是會如實告訴子夜,“我前陣子讀了《笑林廣記》,讀到《辯捷》篇,曉得那本書為什麼輕易激怒了你姑姑。”

“原來世界上的好學生並不全都像你這麼懶散,他們去食堂吃飯都是用跑的,睡覺五個小時都是嫌奢侈的。”

“看到他們,我也跟著緊張。吃個飯都沒工夫好好挑揀的人果然不會有彆的欲望,古人沒有騙我。”

“因此最近我也沒有讀網絡小說。”

“隻有一節高考語文導讀,文言文和現代文居多。老師上禮拜提到《子夜》,整個班級風平浪靜。我才意識到這所高中沒有你。”

“哲學係都學什麼呢,課業緊不緊?”

子夜講,他要在三年內修完所有課程,所以他比旁人尤其地忙。爸爸要養兩個小孩,也有彆的事要操心,常常不在家。陳縱的高中要求重點本科升學率,因此也有許多非人的規定,比如一個周末隻放半天假,一個月能有一天長假。寒假隻放除夕新年兩天,而子夜績點年級前幾,獲得了去洪堡大學交換一個月的機會,這一個月的學習也能換算績點,他不願意錯過,也因此和陳縱錯過新年。等到子夜從德國回去學校的那個周末,陳縱聽說他在學校昏倒,邱阿姨接到老師電話,趕去照顧過他一次。

那個周末,陳縱晚自修特意跟老師請了半個小時假,到校門口小賣鋪借電話打給子夜。

“沒事,”子夜在電話裡這樣講,“忽然犯低血糖,在食堂裡暈過去,被同學送到校醫院。不是什麼大事。”

“在家生龍活虎的,去上大學怎麼就低血糖了。是不是食堂做得難吃?還是北方菜係不合口味?”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也許睡得不好,”頓了頓,子夜又笑著說,“食堂很好吃,什麼菜係都有。等你畢業,我帶你一一吃遍。”

陳縱幫不上什麼忙,又不敢瞎操心,白白惹人心煩。 “最近有什麼開心事嗎?” 她隻想知道他開不開心。

子夜意外很有傾訴欲,“倒是有一件。學校有名女同學——”

“女同學?”陳縱被激發出危機感,恰如其分地提醒他,“陳子夜第一次提及適齡異性。”

子夜接著講下去,“有很嚴重抑鬱症,嚴重到幾度退學。”

陳縱差點就忘記危機感這回事,“聽說很難治愈,幾乎隻能靠自己。會有閱讀障礙……而且還容易使身邊人有情緒病,她……”她雖然很同情她,但她隻是個凡人,分身乏術,隻能擔心子夜,“你不要離她太近。”

“不會,”子夜答應她,接著又講,“她今年畢業,昨天校園婚禮。婚禮致辭,她講了很多,說她這些年走來很不容易……她尤其感謝她的丈夫,說自己被他治愈。”

向來邏輯清晰的子夜,不知怎麼有些語無倫次。

隔著電話機,陳縱看不出他的表情,也無法經由電子音聽出他的情緒。

她隻知道這件事使子夜開心,因此她也為他高興,“真好。”

背後請假出來排隊打電話的女聲催促了兩三次。察覺到她並不是在講什麼要緊事,催得更急,“我男朋友八點就開始等我電話了!”

陳縱不理。

背後女生踮腳瞥眼通話時間,“排隊一十幾分鐘,電話講九分鐘,離校超過半小時門禁了吧?小心門衛卡點不放人,將你扭送去教導主任辦公室罰站。”

陳縱壓製住噴薄的怒氣,捂著聽筒,很小聲很不舍地講了句,“我很想你。”

“我也是。”子夜這麼講。

“等我來找你。”

“好。”

得此一句,夫複何求。陳縱卡點十分鐘掛斷,將通話結束在最圓滿的時候,回頭笑臉盈盈地衝身後女聲比了個中指。

邁入高三之前那個暑假尤其重要,兩個最炎熱的月份也要在一周一輪的摸底考試中輪下來。陳縱早已選定了另一所位於十朝古都的大學,那所學校物理係最好——你上最好的大學,那我也不能輸——那時她野心勃勃的性格也略有顯山露水,日子也因有了既定目標而心無旁騖地過下去。每個月她仍回回家一趟,大部分時候家中隻有邱阿姨。經濟狀況一片愁雲慘淡顯露在邱阿姨臉上,隻有嬌生慣養慣了的陳縱始終無從察覺。

第一年新年隻有兩天假期,陳縱是和邱阿姨過的。兩人一齊包餃子走了個新年的形式,夜裡坐在沙發上看春晚時,電視機下方突然跳出一則新聞。

【一代文學巨匠陳金生病危。】

陳縱轉頭去看邱阿姨表情。

邱阿姨臉上沒什麼表情。

但很顯然,兩人都無心再看小品。郭冬臨小品演到一半,邱阿姨起身去走廊上打了個電話。

“老冤孽應該快死了。”

邱阿姨這樣開場,顯然是打給爸爸報喜。

不知爸爸講了句什麼,邱阿姨講,“臨死見他一麵?他活著我都不想見。”

過會,又添一句,“遺產怎麼不要,我這麼多年罪是白受的嗎?”

“你彆勸我。不該我得的,我一分也不要。該我的,也不該少。”

“那麼多書的死後版權代理,我憑什麼白白便宜那女的?”

……

爸爸勸了邱阿姨很久,她都不肯聽。鐵了心地講,遺產是無論如何要爭。

陳縱趁機從上鎖的書櫃中偷出手機,給子夜發短信。

陳縱:[陳金生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