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管湘君當日離開的時候說得可是還會再來。
可一連等了幾日,再沒看見管湘君上門, 甚至連個什麼隻言片語的都不曾派人傳來過。
史德俊麵上逐漸露出些焦急之色,史掌櫃跟在他身邊,更是一顆心都要被這件事情給烤糊了, 全然不知曉應當如何招架。
總不能自己再巴巴地送上門, 更何況便是上次他主動去給管湘君泄露自己的用意, 後者也是反應平平, 轉頭便來和史德俊談生意。
想了幾種法子都覺著不成,最終也隻能隱忍地跟在史德俊身邊, 想著法子將人盯緊了,生怕自己再錯過些什麼。
但鋪子裡的生意卻不容許他始終在史家待著,更何況底下人又傳來消息說是又幾撥人想要買大量的貨物,隻是個個都遮著臉, 不知曉究竟是什麼樣的來曆。
史掌櫃聽了這消息頓時眼珠一轉,自覺已經發現了管湘君的動向——分明就是被圍困地沒有法子了, 隻能蒙著麵來私下采買。
這時候他若是能夠雪中送炭, 難道還怕談不成生意嗎?
他抬手捋了捋自己的小羊角胡子, 眼中生出些誌在必得的意思,轉頭又裝模作樣地對著那傳話的夥計說道:“這幾個人隻怕心思不純, 我且先去看看,家主這幾日正在為了楚家的事情憂心,你們不要隨便將話傳到家主的麵前去。”
夥計頓時便覺著自己好像承擔了什麼重大的責任一般,拍了拍胸脯道:“掌櫃放心,史家的興旺也有我的一份責任!我已經會好好辦事的。”
史掌櫃被他突然高亢的聲音下了一條,手上也抖了一下,他張了張嘴,很想說一句“實在是沒必要”,但猶豫了片刻後,最終還是放棄了。
“走吧,去鋪子。”
——
他方一踏進鋪子便瞧見了幾個人帶著鬥笠,紗幔將臉完全遮掩住了,就連身上的衣服也是而今江東正時興的,瞧不出什麼破綻。
可越是瞧不出什麼破綻,他便越是篤定。
於是連忙笑著迎了上去:“諸位訂的貨我們正在備著,隻是不知是要給客人送到哪裡去?”
幾個人對視了兩眼,史掌櫃也認真瞧著,雖然隔著這種紗幔同他懷疑這幾個人根本看不見彼此的眼色,但也在跟著揣摩。
最後還是為首的那個說道:“那便勞煩掌櫃為我們送到渡口吧。”
史掌櫃眼睛一亮,沒想到這話這麼容易就被套了出來,但麵上還是裝著不理解的樣子說道:“渡口?倒是沒聽說最近渡口來了什麼大型的商船。不是有意打探諸位客人的消息,實在是若是不及時送到船上,不管是被日頭曬了還是被水澆了都是不要的。”
猶豫了片刻後了,其中一個解釋道:“倒也不是什麼秘密,前些時日從中都來的商船傳消息出來說是可以幫忙將貨物帶到中都販賣,隻要繳納些銀錢即可。”
史掌櫃聞言皺了皺眉,第一反應就是這些人在撒謊,因為這種捎帶貨物的事情是不賺錢的,向阿裡這些人一定是在用這種話來誆他的。
他心中冷笑一聲,這種拙劣的借口,也虧得他們想得出來。
可麵上不顯,隻是笑道:“諸位客人當真是在說笑,這些捎貨物的隻怕連行船的本錢都賺不回來,花些銀錢並不是什麼大事,可若是貨物也被誆騙了,隻怕是損耗巨大。”
“掌櫃不必擔心。”為首的輕聲道:“我們已經打聽過了,那是楚家的,想來這樣大的世家不至於會瞧上我們這些東西。”
“更何況……”
他故意拖長了聲音,朝著史掌櫃湊近了些,小聲道:“聽聞他們已經買好了貨物,這幾日就要返航了,隻不過是船沒有裝滿,才附加上了捎帶這行當。”
“買好了!”史掌櫃頓時驚叫出聲,隨後連聲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那買客聽見他這般辯駁,頓時便不高興起來:“你這人好生有趣,我有什麼可騙你的!此事原是個秘辛,既然你這般荒唐,我也就不怕告訴你,那楚家早就從周家盯了好大一批貨,這幾日正往渡口運呢!”
史掌櫃聽著他言辭篤定,更是心神俱震,連表麵功夫都維持不得了,明明周管家已經答應了的,可是憑心而論,他真的相信後者會圍著他放棄與楚家合作嗎?
憑著周管家那般,他不信。
他這邊沉默良久,倒是叫那為首的買客惱火,揮手道:“同你這般人說話太費心神,算了,貨物好好送到渡口便是了。”
說罷,不待夥計挽留,便領著人出去了,嘴裡還嘟嘟囔囔的,顯然是十分不滿。
夥計生怕給鋪子裡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但卻又沒有什麼法子,隻能有些無措地轉頭看向史掌櫃囁嚅道:“掌櫃……”
史掌櫃現下腦子中一片混亂,他根本什麼都想不清楚,隻知道自己現下應當是才是那個在謀算中一敗塗地的,就連他想要坐上家主之位一事,恐怕也是一夢黃粱了。
“去查。”
夥計沒聽清他說什麼,還想探著頭去問的時候,卻見他有些崩潰地大喊:“去查,楚家到底是同誰做的生意!”
夥計雖然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緣由,但卻怕引火燒身,連忙便出門去行商者聚集的地方打探去了。
可史掌櫃摔坐在椅子上,即便夥計還沒回來,可他心中卻早就已經有了答案。
是他當時被利益迷了眼,才會這般容易被周管家一時蒙蔽,才會這樣容易地便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
很快,夥計便回來了,他麵帶猶豫,不知道該怎麼說,史掌櫃光是看著他這般的神情便全都明白了。
“罷了,不必多說了。”
他站起身子,背上卻多了幾分佝僂,緩步向後院走著,還能說些什麼,一切都是他自己計謀不如人罷了。
忽然陳川從門外氣喘籲籲地跑進來,也顧不得滿頭大汗便大聲喊道:“主子,不好了,周家和楚家訂了生意!”
可他剛一喊完就覺出了不對,他看著屋子中的場景,有些不確定道:“主子已經知道了?”
夥計站在一邊不敢太大動作,隻能不斷地對他使小動作,陳川見狀便明白了,於是連忙跟了過去。
史掌櫃也好似無力說話一般,直到進了後院,才有些疲憊地開口道:“陳川,你說是不是我太急於求成了,才叫旁人鑽了空子?”
他問這話其實也不過是想要求一點心理安慰,誰知陳川卻立刻沉聲道:“主子,小的要說的正是此事。”
他語調實在是過於認真,即便史掌櫃正在失意,卻也不免認真了幾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陳川想了想中都那位沈公子特地寄過來的信件,於是堅定地依著那紙上的內容道:“小的打探到周家的價格是要遠遠高於楚家給我們的價格的,可楚老板卻不聲不響地答應了。”
“以我猜測,隻怕這兩人早就是蛇鼠一窩,隻是外麵裝作不熟識的樣子,才將我們都誆騙了。”
他揮了揮拳,憤恨道:“什麼結盟,根本就是早已經定下了生意,故意合夥來給主子挖坑的。”
史掌櫃聞言頓時一陣猛烈的咳嗽,最後怒道:“老匹夫!當真是蛇蠍心腸!”
全然已經忘記了,自己會去同周管家談合作之事,最初分明是陳川提的頭。
他一口牙咬緊,眼中生出怨毒,腳下幾乎站不穩當,還是陳川一把將其扶住,他握著陳川的手臂道:“我絕對不會放過他的,便是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
“主子說的極是。”
陳川立刻出言附和道:“若是不想法子將他收拾了,隻怕他而今知曉主子的大業,會在背後捅冷刀子。”
他一句話如刀子般戳在了史掌櫃的痛處上,這正是他最害怕的,機會沒有了可以再等,便是一輩子不成也是命數。
可若是這些事情被史德俊知曉,他便當真是要了無生路了。
“你腦子最聰明,快想想,有沒有什麼好法子!”
陳川剛要說話,便聽見身後急促的腳步聲,正是夥計快跑過來急聲道:“掌櫃,家主傳來消息說是楚老板在臨水閣設宴,商行中的幾家都去了,家主傳你也一並過去。”
夥計不知曉怎麼回事,陳川與史掌櫃之間卻忽然陷入了沉靜。
陳川還想要說些什麼,史掌櫃卻扶著他的手慢慢站直了身子,苦笑一聲,長歎道:“罷了,時也命也,死在這種奸人的手下也終究是我的命數。”
說罷,便緩步走了出去,卻沒瞧見他最信任的陳川在兩人身後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第132章 第 132 章
史掌櫃站在院子門口的石階前腳步便停了下來, 從他現在的位置便能聽見院子中的杯盞聲,聽著倒好似不像多緊張的氣氛,但他卻最是清楚史德俊的行事風格。
彆說隻是可能有人將自己懷有二心的事情告訴了他, 便是現下刀架在脖子上,他也能神情自若地言語幾句。
其實他今日是不應當來的,既然事情已經敗露, 他便應當即刻收拾行囊離開, 而不是在這裡白白等死。
但他心中總歸是有著那麼一個念頭,倘若管湘君因著什麼緣由並沒有高肅史德俊, 那他這一跑,半輩子的經營可就全部付諸東流了。
門口守著的小廝見他這副奇怪的樣子,心中生出些疑惑, 但麵上卻不敢顯露出來, 隻是笑著委婉催促道:“掌櫃快進去吧, 宴席已經開始許久了。”
史掌櫃轉頭看了眼身後, 最後一咬牙,還是提步走了進去。
死生由天命吧。
院子中的宴席正是火熱的時候, 這些家主們都默契地不提起生意上的事情,彼此周旋著,也互相拉扯著關係。
畢竟管湘君又不是什麼傻的,絕不會平白無故地便邀請他們來, 想來等到尾聲的時候,在江東折騰了這許久的生意便會有所著落。
但在這之前, 一切都還沒有定數。
於是個個都擺出一副好麵孔來誆人, 史掌櫃進來的時候旁人沒有瞧見, 倒是始終注意著門口的管湘君先瞧見了,輕笑道:“喲, 史家主的左膀右臂總算是來了,險些便要錯過了這宴席了。”
眾人原本熱切的聲音一時之間冷清了不少,史德俊坐在管湘君的下位,聞言也向著門口瞧了一眼,目光冷了幾分。
史掌櫃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頓時心中便直冒冷汗,他哪裡聽不出管湘君的話裡話外都是在同史德俊說他過來的時候太過於拖遝。
但不管怎麼樣,還是快走了幾步,上前合手道:“鋪子中來了幾個買客,買了不少貨物,所以中間折騰了些。”
史德俊看了他一會兒,才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卻聽不出什麼情緒來。
史掌櫃原本那些盤算早就被這一天中的各種事項給儘數摧折了,這會兒能保證不出什麼太大的差錯便已經是不容易了,聞言也隻能合手行禮後退到一邊去了。
誰知還不等他坐定,便聽見管湘君笑著說道:“史掌櫃的確是操勞,瞧著這神情都憔悴不少,這些時日諸位家主都派了人來,但若是算起來,還是史掌櫃最是上心。”
在座的這些人都是人精,原本便猜測管湘君是另有所圖,這會兒再一聽見便頓時明白了七八分。
史掌櫃完全愣在了原地,方才他來的時候,瞧著史德俊的樣子便知曉雖然對自己有些不滿,但顯然還並不知情。
可他萬萬沒想到,還不等他將這口氣鬆懈出去,便被當頭打了一棒子。
史德俊的目光也幽深起來,他看了看管湘君,又看了看底下坐著的史掌櫃,卻忽而露出了一點笑意:“他跟在我身邊多年了,做事倒也從來都是算是用心。”
管湘君聞言欣然頷首道:“做事也的確妥當,就前兩天,還寧肯比著我的價格再低幾分,也要將這中都的生意捏在自己手中。而今這般肯乾的忠仆可是不少見了,史家主要好好善待才是。”
還不等史德俊說話,他身邊的周秉均倒是先忍不住了,天知道他而今最是聽不得的便是什麼生了反叛之心的惡仆,原本就整日提心吊膽的,現下聽見了更是免不得要多想。
史德俊瞧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你倒是比我還著急些。”
周秉均到底沒算徹底糊塗,心中也知曉家裡的生意俱是靠周管家打理的,是以倘若沒有十足十的證據,是絕對不能亂動的。
當即便悻悻道:“誰著急了,不過是極少聽見這樣有趣的奴才,一並問問罷了。”
瞧著兩人還要爭執,管湘君率先開口道:“原也不是什麼大事,隻是聽說史掌櫃比著將生意留在史家嗎,倒不如說是更想留在自己手中。”
“三番五次地派人來打探我的口風,希望我能助他再往上走一程。”
她麵上含笑看著周遭人的臉色,卻又好似全然不覺般道:“不過想來應當是史家主同他的什麼計策,倒的確是有趣。若是換做從前也就算了,舍命陪君子也是使得的,隻是現下這船上的銀錢俱是沈公子的,我實在是不好冒這個險。”
眾人頓時一片嘩然,他們當然知曉什麼計策不過是管湘君給他留下的一塊遮羞布,實質上就是史掌櫃想要借著管湘君的東風,將自己多年的主子從位置上拉扯下來,好叫他自己上位。
結果沒想到管湘君是個軟硬不吃的,直接當著眾人的麵將這件事情抖摟出來,鬨了個難看。
這些人雖然平日裡瞧起來是哥哥弟弟一家親似的,但實質上確是一個賽一個的冷心冷情,都等著看笑話呢。
“史兄,到底還是你家這掌櫃忠心,不像我家的,隻會乖乖聽話,做起事來死板得厲害!”
此話一出,眾人頓時會心地大笑起來,史掌櫃呆坐在原地,心中清楚自己已經完了,這時候什麼圓滑都不過是嘲諷他還有二心罷了。
史德俊最是個愛麵子的,即便自己沒做什麼,隻怕過了今日也得不到什麼重用了,更何況他還當真做了。
今日隻怕是難以逃脫。
史德俊聽著這些人的玩笑聲,麵上不顯,心中卻是極不痛快,他將手中的玉串子丟在桌案上,砸出了清脆的聲響,轉頭看向史掌櫃道:“我倒是不知曉你還有這樣的能耐,看來還當真是辜負了你一身的好本事。”
“說說吧。”
橫豎皆是一刀,史掌櫃咬了咬牙起身道:“家主明鑒,我絕無二心,不可受小人讒言的蒙蔽啊。”
管湘君輕笑了一聲,看著周遭的人道:“聽聽,方還說他圓滑呢,而今不久見著了,找我談生意的時候百般允諾,而今便又要說我是小人讒言,沒得要叫誇讚一句。”
史掌櫃頓時便大喊道:“楚老板,我與你也算是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苦要這樣陷害於我?”
“史掌櫃說笑了,如你所言,我們並無冤仇,我為何要陷害你?不過是看在同史家主過去做生意的情分上,想著不要枉顧了人才,因此才提醒兩句。你若是不願意聽,我便不說了,免得倒好似我挑撥般。”
說罷,果然便轉過身子去,不再多看史掌櫃一眼,好似當真不要再說話了一般,可她這樣的舉動卻無疑是讓史掌櫃陷入更艱難的境地。
他目眥欲裂,卻又沒有什麼彆的法子,隻能懇切的朝著史德俊解釋,可當他看見史德俊眼中的殺意時,便知曉無論此事是真是假,自己都已經窮途末路了。
於是他發癲般大笑起來,隨後大聲道:“可楚老板又是什麼用意?說是什麼我與你談生意,可不還是偷偷與周家做了生意,還在這戲弄著我們大家玩?”
管湘君屈尊降貴地瞧了他一眼,意味不明道:“史掌櫃何出此言,我可從不曾做此事。”
隻可惜史掌櫃現下根本沒有心神來猜她話中的深意,隻顧著攀扯道:“家主,我方才來時說鋪子中來的買客便是知曉她同周家做了生意,想要將貨物借著他們的船運到中都的。”
他神情激動,眼中生出幾分癲狂,周管家看著他不禁皺起眉頭,就連周秉均也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瞧見他並沒有反駁,心中頓時開心了不少,知曉這生意是落在了自己家中。
可與此同時,又生出了諸多的不痛快,明明他才是周家的家主,可這麼大的生意竟然都不知會他一聲,可見心中也未必沒有如史掌櫃一般存著什麼二心。
周管家始終注意著他,見狀心中也有些猜測,便湊過去道:“隻是先定下來了些瞧著,想著後麵簽訂契約的時候再通知家主,免得中間生出什麼變故,倒空歡喜一場了。”
周秉均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道:“你行事一想周全。”
周管家知道他心中不痛快,可也隻能等著回去再說。
可沒想到還沒等到管湘君開口,倒是江騫率先道:“胡說!楚老板分明是同我們江家做生意,契約都已經簽訂好了。”
雖然價格實在叫他肉疼,但為了長久的發展,也隻能隱忍下來。
自以為知曉內情的幾個人頓時愣在了原地,反倒是史掌櫃率先反應了過來,瘋狂大笑道:“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你跟著管湘君想要擺我一道,沒想到是自己先成了彆人的獵物。”
笑完了,他又用一種可怖的目光緊盯著周秉均,語調陰冷:“周家主,你以為你身邊的那個便是什麼忠仆嗎?背著你和管湘君做生意,最後還不是和我一樣的下場?”
周秉均頓時心中一冷,但他也知曉不能在外麵顯現出來,於是怒斥道:“混賬東西也敢攀咬?”
沒想到史掌櫃卻並不惱怒,隻是從懷中掏出一張紙舉起來,高喊道:“周兄!你看這是什麼!”
第133章 第 133 章
他這一聲高喊, 吸引了庭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這些人也頓時不似先前那般裝模作樣了,個個覷著一雙眼睛看過來, 恨不得隔著八丈遠也要將熱鬨給瞧明白了。
周管家看見那紙微微皺起眉,他想起這是什麼東西了,方要說話, 卻不想正對上周秉均的目光, 後者不知道在他臉上瞧出了什麼情緒,但已然是確信他也是個有二心的。
但眼下無論他究竟是不是已經想要謀得家主的位置, 都絕不能能叫這院子裡的人看了笑話。
周秉均隻是脾氣暴躁、不擅長經商,但能在兄弟鬥爭中拿到掌家的權力,也絕非個什麼草包。
他自然是明白這些年周家的生意絕大部分都是因著周管家經營的, 就算他真的有什麼心思, 也是要回去之後關上門在自家解決的。
今日若是在這院子中生出了什麼笑話, 隻怕這些個虎狼回去便會想出法子將周家的生意給吞吃了。
因而周秉均隻是臉色難看, 卻並沒有等他多說,便高喊道:“什麼混賬東西也敢在這裡撒野, 還不拖出去,等著史家主自己帶回去收拾!”
他這些年裡和史德俊明爭暗鬥的,多生齟齬,是以這會兒一說話, 便不自覺地帶上了史德俊,後者本就不快, 現下一聽更是暗自惱怒。
他眼睛一轉, 心中知曉即便史掌櫃出了事, 對他而言影響也並不大,可若是周管家出了什麼事情, 那周家可就要完蛋了。
於是立刻開口道:“周兄這說得是哪裡的話,這事情雖然難堪,但越是這樣,越是要當著大家的麵來解決,我們都是一個商行的,情同手足,正好也借著這兩個刁奴來殺雞儆猴,敲打敲打各家下麵的人。”
“我家的都已經料理了,周兄也不要小氣嘛。”
他看似大義勸誡,實則大家都知道他揣著一副什麼樣的腸子,不過是怕自己家出了事情,周家大過了他罷了,壓根半點真心都沒有。
但他們也仍舊是樂見其成,行商之事便是如此,你自己出了差錯,便不要怪旁人將你給分吃了。
說不定史家吃口肉,還能給他們留點湯喝。
所以也都一個個跟著勸說,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之間當真有什麼情比天高般。
周秉均哪裡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心思,那貪婪的眼睛幾乎都要冒出綠光了,口中卻還是滿口的仁義假話。
他冷聲道:“我與他也算是多年的兄弟,情誼自然不是史家主和那刁奴可比的,更何況我也絕不可能因為旁人的一句話便懷疑我多年的好兄弟。”
這話聽得眾人直撇嘴,他若是當真不信,就絕不會是現下這般的臉色了。
周秉均見狀高喊道:“來人,把這刁奴拖出去”
誰知院子裡的侍衛仆從壓根不動,他頓時漲紅了臉,最後也隻有身邊跟來的兩個小廝硬著頭皮上去了。
其餘眾人連聲勸道:“若是周兄當真想要給周管家個清白,倒不如當著大家的麵為他洗清了冤屈才好。”
但一個個這樣說著,卻也沒真的派人去阻攔,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更何況周家也未必就要瘦死。
史掌櫃見著朝自己走來的仆從,心一橫,立刻將手中的契約展開了,露出裡麵的字跡和紅印高喊倒:“周兄,你和我簽訂的契約可還在這裡呐!”
兩個小廝到底不是專門做這個的,頓時有些無措地回過頭去看,試圖征求到周秉均的意思。
後者怒而大罵:“蠢貨,還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捂了嘴拖出去!”
“慢著!”
史德俊惡狠狠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史掌櫃,隨後開口道:“到底是我的人,周兄這樣擅自主張地將人收拾了,隻怕是不妥當吧。”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自然便有仆從將那兩個小廝攔了下來,連帶著將史掌櫃也圍在了裡麵。
周秉均咬牙道:“你想做什麼?”
“周兄這話問得好沒道理。”史德俊哼笑一聲,將腿搭在眼前的桌案上,雙手環胸道:“我收下的人行事出了差錯,我自然是要審問。”
說罷,也不管周秉均還要做什麼,沉聲嗬斥道:“蠢貨,還不招來!”
史掌櫃知道這是自己今日唯一的生機了,他隻有幫著自家的主子將周家的人也一並料理了,才有可能留下一條命來,他最是知曉史德俊的脾性,最討厭的就是沒用的。
於是立刻大聲將自己如何同周管家搭上線,又是如何簽訂了契約說得一清二楚,半點不提自己方才說他“和管湘君聯手坑人”的事情。
隻把這件事情說成是兩個狼子野心的互相勾連。
他一邊說一邊高舉著手中的契約,額上生了一大片的汗,也隻能歪過頭用胳膊上的衣料匆匆一擦,不敢耽擱。
他覺著自己這輩子哪怕是做最大的生意的時候,口條也從來沒有這樣清晰過。
很快便將那些暗中勾結的事情都展現在了庭院中眾人的耳中,那些個看熱鬨不嫌事大的頓時發出了些起哄的聲音,讓周秉均越發下不來台。
周秉均一口氣哽在胸前,他強行吞咽了一下,最後才扶著桌子問道:“你怎麼說?”
周管家從他身後繞到身前,直直跪下道:“自從被家主救下來的那一天便賭咒發誓要為家主賣一輩子的命,我對家主忠心耿耿,從未有過二心,天地可鑒。”
周秉均猛地一拍桌子大怒道:“那你倒是說說那契約是怎麼回事?”
“是史掌櫃先行派人跟蹤我,後又來同我展露野心,他篤定我與他一般,所以想要同我結盟。正值楚老板定下生意之時,我怕出了什麼紕漏才假意答應,想著若是出了什麼事,也好早些做準備。那契約不過是為了讓他安心才不得已而為之。”
他剛說完,史掌櫃便撫掌大笑:“當真是厲害,周兄顛倒黑白的本事還是一如既往地厲害,若是這副口舌用在正途之上,隻怕周家的生意早不止於今日之境了。”
他這一笑,周秉均的臉色便再次難看了起來,周管家看著他,麵露戚色:“家主不信我?”
周秉均對他心有戒備已經不是三兩日了,可他卻始終相信自己一片忠心自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卻不想外人三兩句便也中傷,倒顯得他這些年在周家賣命如笑話一般。
周秉均對上他的目光也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冷聲道:“證據在前,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周管家還要再說話,卻不想從庭院外呼啦衝進來一大幫子人,全是周家鋪子裡的人。
一瞧見庭院中的場景與傳到自己耳中的消息一樣,便頓時跪倒了一地,為周管家求情。
周管家看著他們瞪大了眼睛:“你們怎麼會來?”
為首的抹著眼淚道:“我們聽聞管家被人冤枉,便特地來為管家求情,還請家主高抬貴手,周管家多年忠心耿耿,絕對沒有二心啊!”
為首之人說得情真意切、涕泗縱橫,可周管家卻仰頭看了看天,知道自己大勢已去,今日定然是毀於此處了。
果然周秉均聞言頓時大怒,撫掌冷笑道:“好好好,我從前倒是當真不知道你們竟然這般忠心,是不是而今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家奴,滿眼都隻有你們一個周管家了?”
他越說越是生氣,一腳將那為首的踢翻嗬斥道:“我看也不必認為為家主,你們自跟著他出去自立門戶吧。”
為首的猛然被踹,還沒回過神來便聽見了這樣一句話,心中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便隻顧著給周管家求情,卻渾然不知他越是這般做派,周秉均便越是生氣。
管湘君坐在主位上看著下麵的一片熱鬨,悠然地捧著手中的茶盞小口啜飲,若是這會手邊再有個葵花籽什麼的,想來定然是更愜意的。
見著周秉均顯然已經是心神大亂的樣子,她微微搖了搖頭,沈靖雲這人瞧人心實在是太毒,四兩撥千斤的法子卻硬是將人壓在重山之下,不可撼動、不可掙紮求生。
眼前的景象倒是叫她沒由得生出幾分慶幸,幸好但是沒有因著他那顯露在外的紈絝的假象便輕易將他拒絕了,而今才不至於淪為他往前走時一定要鏟除的阻隔。
現下她已經可以坐在高台上,看著下麵的人互相攀咬,坐收漁翁之利了。
周管家似有所感般抬頭看了她一眼,管湘君含笑端起茶盞朝著他遙遙一敬,他雙唇微動,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吞咽了回去。
哀莫大於心死,他為著周秉均多年賣命,不知遭受了多少明槍暗箭的,現下卻隻是略施小計,便叫他淪落到這種境地,可見從前種種都不過是些笑話。
庭院之中的事情很快就料理乾淨了,那兩個“刁奴”也都被帶了下去,連帶著院子中也陷入了一種莫名的安靜,但眾人都知道江東的勢力又要重新血洗了。
且先拋開江家和楚家聯手,便是周家的沒落也足夠他們吃一口了,因而一個個也都要沒了心思再彼此周旋,隻想儘快回到家中商量對策。
所以就連著宴席也很快就散了,隻有江騫走在最後,在同管湘君道彆的時候,還帶著一種勝利者的笑容:“此次生意還要辛苦楚老板,請楚老板回去後一定要多多同沈公子美言幾句。”
管湘君略一合手:“江家主放心,隻是有一件事,聽聞江大公子已經到山上修養去了,令郎又行事多有毛躁。這筆生意非同小可,還請江家主不要將沈公子的銀錢為自己令郎鋪路,若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隻怕是要難看。”
江騫麵容幾度變幻,最終還是強忍了下來,管湘君看在眼裡笑意更甚,什麼醃臢東西也妄想將手爪子伸出來拿現成的吃?
瞧見院落中已經空了,管湘君才施施然地理了理衣裙道:“準備準備吧,今日夜裡才是要費心思。”
早些做完,也好早些回中都向東家複命去。
第134章 第 134 章
“求求你, 讓我再同家主見上一麵,我不過是被奸人陷害,隻要讓我再同家主見一麵, 他一定會原諒我的……”
史掌櫃跪伏在地上,因為手抱著眼前仆役的小腿,身子被拉扯得好長, 身上的料子還是沒有換下的團紋錦袍, 但瞧著卻半點從前那般尊貴的樣子也沒有了。
來料理他的仆役是從前便在府中伺候多年的,隻不過那時候他眼高於頂, 對於這些“下等”的仆役從來都是眼高於頂,沒個什麼好臉色。
前些時日更是覺著自己馬上便要成為新的家主,這些人人日後便隻能作為他的奴仆, 連同他問好時都隻是冷哼一聲過去, 早就惹得人在背後好生不滿, 現下落在手中, 自然是不能輕易周全了他的。
聞言頓時便冷笑道:“你也彆白費氣力了,家主既然已經說了不見你, 那就決計不會更改注意,該不會還以為自己是什麼掌櫃吧?留你一條命便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不要再繼續糾纏了。”
史掌櫃垂著頭沒個聲響,正在那仆役等不及要抬腳踢過去的時候, 他卻忽然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塵土,再抬起頭的時候滿臉都是陰毒之色。
他瞪著一雙泛紅的眼睛, 眼中的淚水還沒有乾淨, 但卻已經瞧不見方才那般可憐的樣子了。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你算個什麼東西, 也輪得到你來對我落井下石,早晚有一天我東山再起的時候, 頭一個殺的就是你。”
那仆役明顯被他嚇了一下,但很快便回過神來,大約是因著被嚇到了的原因,頓時麵上便顯出了幾分難堪:“你也不必放這些狠話,消息已經傳了出去,隻怕是江東境內都不會有人敢再用你了。”
越是說下去,心中便越是有了幾分底氣,他叉著腰揚眉道:“想要東山再起,你且等著下輩子吧。”
史掌櫃沒再多跟他廢話,他多年行商,早就已經知道在這些商戶之中,利益可要比什麼忠誠都有用多了。
隻要利益足夠多,自然會有人願意收留他。
那仆役為著出一口惡氣,還在他身後一聲接著一聲的嘲諷,但他卻隻作沒聽見,他早晚有做上史家家主的一天,彼時這些個狗東西連給他提鞋都不配。
出了史家的宅子,他也沒有多耽擱,立刻便沿著小巷鑽進了一個破舊的院子,瞧著四下無人,便從牆角的樹下挖出了一個壇子,從裡麵掏出一包金銀來。
這些年他又何嘗沒有給自己留下退路,隻是可惜了,到底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他捧著那包銀子惆悵了片刻後,還是快速地將銀子揣進懷中,他必須今天就要離開江東城內,依著他對史德俊的了解,後者是個睚眥必報的,即便因為他今天出力扳倒了周管家,等到回過神來之後也未必就願意放過他。
所以他必須要在史德俊還沒將史家中的事情料理好之前,便先行離開。
他換了破爛以上,又裹著臉,裝作乞兒的樣子混出了城門,稍一走遠,他心中就安定了不少。
在路邊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將裹在外麵的破布脫了,露出裡麵的粗布衣裳來,隨手將臉一抹,便沿途先找個客棧落腳,預備著等到明天一早便尋個小船離開這裡。
卻沒注意到樓下掌櫃和夥計互相交換的眼神。
因著是逃命去的,他睡得並不安穩,夜半驚醒的時候卻忽然瞧見床邊站著一個人影,頓時什麼困倦的意思都消散得一乾二淨。
還不等他出身,那人影便先扯著弓弦勒住了他的脖子,恍惚之間聽見那人狠聲笑道:“史掌櫃,你背叛家主之時便應當想到眼下的境地。”
片刻後,瞧著已經了無生息了,那來料理人的才收了弓弦,掀開窗子飛身躍了出去。
夜色濃重,了無痕跡。
——
“家主當真不願信任我,這些年我打理生意從未有過二心。”
周管家看著眼前的鴆酒麵露苦意,站在他身前的是周家新上任的管事,聞言無奈道:“周管家也不要為難我們了,我們也都不過是奉命做事,家主不願意見您,我們也實在是沒法子。”
“您從前對我也不薄,日後逢著清明定然會為您燒些紙錢香火。”
周管家垂著眼看著眼前的酒杯,微微搖了搖頭,長歎一聲道:“罷了。”
說罷,便舉起杯子一飲而儘,毒很快就發作起來,他唇邊流出一道黑血,隨後甚至砸進地上的枯草之中。
新晉的管事上前試探了下鼻息吩咐道:“照著家主的吩咐用竹席卷了丟出去吧。”
身後跟著的兩個小廝立刻行動起來,他瞧了兩眼便退了出去,手揣在袖子中掂了掂銀子的份量,聽著碰撞的聲響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從前他最是難捱的時候,周管家給了他一口飯,而今也就算作是報恩吧。
——
一次宴會之後,周史兩家便陷入了動蕩之中,周秉均原本就被族中的長輩質疑能力,這些年全靠著周管家頂著,而今這半個頂梁柱卻被當眾揭穿是個叛徒,簡直叫他丟儘了臉麵。
礙於族中的壓力,他隻能將人給料理了,但等到他得知人真的死了之後,在無奈之餘甚至生出了些微妙的欣喜。
這些年他並不是不知道外麵的人都在說他於行商上不過是個草包,全都仰仗著早年救下來的周管家,最初他還慶幸於自己救了個能乾的回來,可時間稍一久,心中總歸是滿腹的不痛快。
而今彆管是因著什麼,好在是先解決了。
他更是連夜命人將賬冊送入府中察看,勢必要將生意全都重新攏在手中打理,隻是他已經多年不管這些事情,休說是怎麼打理,便連鋪子的經營都已經不如那些夥計了。
底下的人瞧著他抓耳撓腮的樣子竊笑,私底下又琢磨著要給自己找一條什麼退路,彆把自己跟著周家一起葬送了。
到底也不是出來賣命的不是?
周秉均倒是也聽見了些風聲,可是他現下壓根分不出什麼心神來收拾,雖然從底下提拔了幾個新的掌櫃、管事上來,但也遠遠不及之前安心。
忙中出錯,等到掌櫃將賬冊遞給他的時候,他才知曉因著他一時慌亂究竟虧損了多少。
“家主,這些虧損若是還不上,隻怕下批貨我們便沒錢購入了。”
生意便是這樣,進進出出,一旦一方出了問題,便要牽一發而動全身。
周秉均看著賬冊上標紅的數目,心中幾乎已經可以猜測到族中的人若是知曉會如何料理他,畢竟家主若是損害了家族的利益,也照樣是要受到處罰的。
他急切地抬眼看向掌櫃追問道:“有沒有什麼……”
還沒等他話說完,掌櫃便將手揣進了袖子中,隔著料子摸著一塊塊金子斬釘截鐵道:“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除非……”
周秉均在聽到前半句的時候已經完全絕望了,偏這個時候又適時地拋出了一點可能,他急聲追問:“除非什麼?”
“除非現在有人將我們手中的貨全都買走,這樣還能對付一段時間。”
周秉均眼睛亮了一瞬,隨後又再次灰暗下去,他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可是而今江東哪裡有能吃下這樣大的一批貨的人呢?”
房間內陷入了一片安靜,片刻後,掌櫃摸著金銀鑄就的良心試探道:“或許,楚家呢?”
還沒等周秉均說話,他便先行開口道:“即便現下楚家已經同江家定下了生意,可我聽說楚家在烏州還有好些商船,那沈靖雲就更是不用提了,瞧著就是不缺錢的,而今若是急著出手也隻有楚家能吃下了。”
周秉均明顯被他說得有些意動,但還是心懷顧慮道:“可是價格上……”
掌櫃撫掌無奈道:“家主這會兒便彆想著賺錢了,先將虧空填補上,將族中的長輩們糊弄過去才是真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是?”
周秉均心中最後一點疑慮也被徹底打消,畢竟若是他被族中從家主之位上拉扯下來,那才是真的沒有退路了。
打定了注意,他甚至顧不上換一套體麵的衣服便立刻揚聲道:“備車!”
他一定要想法子說動管湘君。
那掌櫃看著他快步衝出去的身影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年頭生意難做,他們這些在底下等著撿剩飯的便更艱難了些。
還是真金白銀更實在些。
環視了一圈空蕩蕩的屋子,他也搖頭晃腦地出去,同還等在鋪子中的陳川回話去了。
待到周秉均從管湘君的院子裡出來時,麵色已經是如喪考妣,那些他原本買回來打算大價錢賣出去的貨物而今全都被賤賣了,唯一留下來的便隻剩下一個家主的位置了。
他想不通為何短短幾日,就已經到了這般境地,甚至叫他忍不住回想,已經死去的周管家當真起了二心了嗎?
管湘君站在院門處看著駛離的馬車眉眼含笑,賬房先生撓著禿頭站在她身邊無不憂心道:“夫人,我們已經同江家那買了許多了,現下這些……隻怕難帶回中都。”
管湘君微微搖頭道:“不帶回去,這些都留在江東,自然有人料理,隻希望不要讓沈公子失望。”
賬房一聽見這個頓時便來了精神,連手底下毛發稀疏的地方也變得招人憐愛,他連忙追問道:“丁安咯三的糧食已經準備好了,就連江家的貨物也運到了碼頭,那我們……”
管湘君看了他一眼,勾唇笑道:“回中都。”
第135章 第 135 章
江尋鶴來的時候隻拎著個再可憐不過的小包袱, 裡麵不過是破布裹著幾件打著補丁的破布,可等到他從沈府搬走的時候,去差了十幾個仆從搬運東西。
清澤回頭看了看身後跟著的小廝, 湊到江尋鶴身邊小聲道:“東家,你說這沈靖雲無事獻殷勤,是不是要害我們?”
一邊說著, 一邊還將手中的包袱抱得更緊了些, 就差將“舍不得”三個大字寫在臉上。
畢竟東家自從來了中都,為了隱藏身份可是處處節儉, 他也就罷了,打赤膊都無所謂,但東家這般的人怎麼能受這樣的委屈。
因而那些衣服用物送到屋子裡的時候, 他明顯比著江尋鶴這個當事人還要高興些。
經過了這麼長時間, 清澤也不是真的覺著沈靖雲就存著什麼壞心思, 實在是揣度他的用意這件事已經成了一種莫名的習慣。
江尋鶴聞言轉頭看向他, 主仆兩人目光對視之間,他頗為誠懇道:“倘若他想要害你, 隻怕花費不了這麼多銀子。”
清澤:“……”
明帝賜下的府邸離著沈府也不算遠,隻是剛修繕完,瞧著處處都比不得沈府那般精細。
但在這批進士之中,便已經算得上的皇恩浩蕩了。
太傅府早就被打理了一遍, 因而此刻將東西搬進來後便可直接住下,清澤前後逛了逛, 終於挑出了點紕漏之處, 像是為著顯示自己的本事般, 他拍著胸脯道:“這府中還沒有馬車,屬下出去租買一輛吧。”
江尋鶴聞言目光微動,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但到底沒有出言阻止。
清澤見狀頓時便興致盎然地出門去了,他覺著那沈靖雲就是想要用這些個什麼綾羅綢緞、金玉器皿來收買自家東家,隻可惜東家又不是真的出身寒門,和那些個瞧見點值錢東西便跟失了魂似的可一點也不一樣。
就算現在落魄些了吧,那也是一時之間的,他定然要給東家尋到好的車馬,好叫東家麵受那沈靖雲的詭計。
中都內有名的車馬租賣行就那麼幾家,開在什麼地界,都是什麼價位,他早就打聽清楚了,現下過去不過是唾手可得。
可直到一連幾家都碰了壁,他才扯出那掌櫃的袖子問道:“我家主人而今也是朝官,又少不了你的銀子,為何不做這生意?”
被他攔住的掌櫃也是叫苦不迭,但凡有一點退路,誰願意得罪當朝太傅啊。
可一想到那小霸王陰惻惻的臉來,他的目光頓時就堅定了幾分,伸手回握住清澤的手滿含熱淚地懇切道:“江大人出身不同,自然是無法租買小店的車馬的。”
清澤聞言一怔,有些驚疑地看著麵前的掌櫃,他眨了眨眼,現下中都內歧視得都這樣明顯嗎?
可海口已經誇下,他不甘心地扯著掌櫃的袖子不讓他將手縮回去。
“可我昨日來分明還是可以的。”
掌櫃都快哭出來了,他張大一雙眼回看過去:“從今日起便不成了。”
原本自覺一炷香之內便能將事情辦得漂亮的清澤最後空著兩隻手回到了太傅府,一見著江尋鶴便頓時便委屈上了。
“東家,中都的生活實在是太難了。”
他現下不覺著沈靖雲是懷著什麼壞心思了,畢竟原本在沈府的時候,買東西可從來沒遇見過這種事情。
“要不咱們收拾收拾包袱回江東繼承家業吧。”
江尋鶴輕笑了一聲,仿佛意料之中般:“沒人肯賣給我們?”
清澤的哭喊聲頓了頓,有些驚詫地問了句:“東家知道?”
江尋鶴垂下眼,勾了勾唇角道:“買不到便罷了吧。”
“那怎麼行?”
清澤急聲開口道:“若是沒有車馬,隻怕東家日日上下朝都頗不便宜,更何況現下便這樣瞧不起我們,若是瞧見我們府上連馬車都沒有,豈不更是要在背地裡嘲笑我們?”
“左右又不能指到我麵前來,管他做什麼?”
清澤都快要急死了,他恨不得擋在江尋鶴的麵前,將中都這些利弊都同他分辨明白。
“東家是沒瞧見外麵那些人的嘴臉,好歹您也是太子太傅,那些人卻半點尊敬都沒有,現下更是來拿車馬都不肯賣給我們。”
清澤越說越是委屈,可始終等不到江尋鶴回應,再高的心火也照舊是燒不起來,他懇求似的:“東家你倒是說句話啊。”
“來中都之前便應當料想到的,更何況我們最初的境地遠比現在困窘得多,清澤,是你自己先亂了陣腳。”
清澤頓時愣在了原地,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其實若不是他們主仆兩個被沈靖雲撿回去,隻怕他們在中都內的境地早就已經不知道怎麼樣難堪。
“那……他們也太勢利了吧。”
清澤小聲嘟囔了一句,也顧不上江尋鶴究竟有沒有聽見,便問道:“那明日東家該怎麼辦,要不我們早點走吧。”
江尋鶴眼中生出些笑意,安撫道:“無事,明早自然會有法子的。”
——
“東家,我們已經在這等了小半個時辰了,便是您真的想要趁著朝中哪位大人上朝的時候,扒住人家的車,也得先將門打開啊。”
清澤站在一叢竹子邊,苦口婆心地勸說,他實在是擔心江尋鶴趕不上早朝,若是可以,他恨不得自己跪伏在地上給他當坐騎。
江尋鶴卻隻是靜立在門前,緋紅的官袍襯得脖頸那處的皮肉更加瑩潤,他合著眼靜等著,仿佛篤定了會有什麼人驅車來他門前等他般。
清澤說了兩句之後,猛然發現這院子中大約什麼枝木都是平靜的,隻有他自己急得不行。
算了,早朝遲到而已,應該不至於判死刑。
又等了片刻後,他聽見門外車輪軋過石磚的聲響,甚至夾在在其中還有點銅鈴碰撞的清脆聲,他方要轉過頭去告訴東家,如果要扒車不如就這輛吧。
便瞧見江尋鶴睜開眼,唇邊帶著點笑意,仿佛早已經料定了般。
“走吧。”
他提起衣擺拾階而上,在門扇被推開的瞬間同撩開簾子的沈瑞對上了目光,後者大約是沒想到時間會這樣的湊在一處,於是很輕地挑了下眉,勾起唇角笑道:“江太傅,好巧。”
他依著車窗,手指半挑開黛藍的簾子,指根上還綴著個青玉圈,在江尋鶴看過來的時候,很促狹地眨了下眼。
“當真是料想不到,竟然會這樣巧地同江太傅遇見。”
江尋鶴半點不戳破他,隻是略垂下眼輕笑道:“的確很巧,看來也是有些緣分了。”
“唔”沈瑞頓了聲,明知故問道:“不過太傅為何會站在此處,再不走,隻怕是要趕不上早朝了。”
“實在是不巧,剛搬過來,還沒來得及置辦車馬,眼下正是困窘。”
沈瑞的瞧了一眼他身旁的清澤,又看了看空蕩蕩的院落,意有所指道:“中都內置辦車馬並不算難,那看來是底下的人辦事不利落了。”
清澤還在愣神呢,直到兩個人的目光多落到他身上,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說的正是他。
正要解釋,就聽見自己一直最最信任的東家毫不留情地附和了沈靖雲的話:“中都城太大,清澤人生地不熟,我們兩個總是要適應些時日的。”
雖然很委婉吧。
“江太傅此言差矣。”沈瑞遙遙指了指清澤道:“若是他不熟悉,便應當買兩個熟悉的仆役回來差使,太傅而今自己出來立府,中歸是要有趁手的仆役才好更省心力。”
清澤頓時瞪大了眼睛,雖然從前東家院子中也有不少仆役,但都是不近身的,最得心的還是他。可而今到了中都才多久,就有人要攛掇著換人了!
江尋鶴適時地垂下眼,手指搓碾著衣襟,將那一處的衣料搓出些細小的褶皺,顯得更為窘迫,最後隻能無奈地應承道:“下個月開了俸祿……”
“說起來,我院子裡最近倒是擁擠。”沈瑞忽然打斷了他,“左右賣身契已經簽了,府中月月都要開出好些銀子去,叫他們白白賺了豈不是浪費,剛好調到太傅這裡來先湊合著。”
清澤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轉圜著,他知曉沈靖雲這句話一定是在誆人的,因為他那院子大得下人,若說是擁堵,那估計得把禦林軍都塞進去才好。
江尋鶴順從道:“勞煩阿瑞費心替我周全。”
沈瑞滿意地彎了彎眼睛,忽而又好似替他想了個什麼周全般:“隻是雖然例俸是由我這來開,可吃穿用度上難免要耗費銀錢了,隻怕車馬是買不得了。”
倆人之間不過是知曉了謎底,互相周全著將戲唱完,沈瑞那點盤算也堪稱司馬昭之心了。
他說到一半,沒人拆穿他,倒是他自己先禁不住笑起來。
“倒也不是沒有兩全的法子,近些時日陛下命我進宮跟著殿下一並練練武藝,怕我哪日不順當再死了。也是天天這個時辰進宮,太傅若是不嫌棄,不若坐著我的車馬進宮吧。”
駕車的馬刨了刨前蹄,仿佛也覺出了他這話中的百般忽悠似的。
隻有江尋鶴一個人甘願掉進陷阱之中——“如此,便多謝阿瑞了。”
第136章 第 136 章
馬車上的小銅爐裡燃著熏香, 生出的煙霧將周遭都暈染出些虛色來。
沈瑞挑著麵前的書頁半搭著眼去瞧,顯然是沒用什麼真的心思,直到話本子一連被他翻動了幾頁, 才好似忽然想起來般開口問道:“太傅昨日新搬回了府中,睡得可還安穩?”
若是換做旁人,大約真是含著點關切在的, 可偏偏這話是從沈瑞口中說出的, 便跟裹著鋒刃似的藥挨著人的脖頸唬人。
江尋鶴將桌子上他擺成殘局的棋子一顆顆收進棋盒中,清脆的碰撞聲讓沈瑞勉強將心中那點難名的煩躁押解下去。
“不過是陛下因著我在中都實在沒個依仗, 才賜予的門戶罷了,自然是不如阿瑞的院子處處精致巧思。”
他這話算大不敬,若是叫那些言官聽見了, 能一天一本折子, 參到他死。
但他仿佛篤定了這話在沈瑞麵前說過了, 便再傳不到第三個人耳朵裡似的, 又或者說,他明知這是夠將他貶進汙泥之中的狂悖之言, 但因著沈瑞想聽,便也說了。
沈瑞掀著書頁的手指一頓,隨後將那一頁纏綿悱惻的肉麻話都翻了過去。
不過三兩句話的功夫,卻叫他忽而發覺, 其實手中握著的“罪證”已經不知凡幾,倘若他想讓這漂亮鬼身死中都大約已經是載簡單不過的事情了。
他與江尋鶴之間, 砧板與魚肉之間的身份早就已經徹底調換, 隻是誰都不曾刻意將這件事情提起來, 甚至就像是被子的一個邊角,在越過紗幔垂出來的時候, 路過的兩個人都往裡掖了掖。
他握了握手指,指甲陷入掌心的皮肉中驚起一點細微的刺痛感,他開始沒個由頭地猜想派人夜半一把火將太傅府燒個精光的可能性。
可倘若真的做了,這中都之內大約也並不會有人比著他更有嫌疑,想裝作不知情是沒可能了,就是不知道先一步負荊請罪能不能活。
方才還嫌那話本子上寫著的膩歪,這會兒卻一個個想法比著那本子上編撰的不知要荒唐多少。
最後隻能乾巴巴地“哦”了一聲,多不在意似的。
太傅府離著宮中並不算遠,馬車停在那些朝官之中時還引起了點驚動,還當不過是半日的功夫,沈瑞這毒瘤便已經入侵到朝堂之中了。
個個都琢磨著自己日後上朝,若是說話不中聽,沒能順著這小霸王的意思,會不會被他拿著笏板當眾抽臉。
直到江尋鶴掀開簾子從車上走下來的時候,才算是鬆懈下來一口氣,但也叫他們暗中揣測這兩個人之間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
難不成先前中都內流傳著的那些傳言竟然是真的不成?
可下一刻,便瞧見窗子處的簾子被掀開一個邊角,他們忌憚著的沈靖雲略露出了半張臉,目光在他們之中打量了一圈後在江尋鶴身上頓了頓,輕嗤一聲後便鬆開手指,由著簾子重新垂落下來。
眾人頓時安定了下來,這哪裡是來給人撐腰的,分明是瞧見昨日江太傅立府心中不暢快,一大早便將人逮住折騰。
這還隻是他們瞧見的那一部分,那藏在馬車中的、眾人瞧不見的地方,指不定要有多殘暴。
車廂之內,沈瑞將身子重新倚靠在車壁上,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那一方素帕之上,片刻後抬起手有些粗暴地揉了揉泛紅的耳尖。
憂心他離了人夜裡難以安眠,所以特意將自己貼身的帕子留下來的這種究竟是什麼人才能想出來的把戲。
春璫在外麵一直沒聽到聲息便輕聲問道:“公子,走嗎?”
沈瑞看著那帕子,即便離著這樣遠,卻好像也能聞到上麵所藏著的那股子江尋鶴的味道。
片刻後有些自暴自棄地將帕子往懷中胡亂一揣,抬聲道:“走。”
他同這些朝官們不同,他須得從另一側宮門進到東宮去。
不知道蕭明錦是哪次考校的時候落下了把柄,叫明帝盯著他的武學使勁,原本是等到文武大臣下了朝才起床準備讀書,現下卻要早早起來練武。
偏若是他一個也就罷了,沒由得牽連上了“大病初愈”的沈瑞,明帝連“怕他了無生息地嘎了”這種借口都說得出口,硬生生將他重新拉回宮中一並苦學。
還真當他這幾個月跟在江尋鶴身邊是在學什麼正經東西呢。
春和帶著十幾個侍衛守在宮門口,瞧見沈瑞的馬車時,臉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笑眯眯地迎了上去道:“沈公子可算是來了。”
沈瑞看了看他身後整裝待發的侍衛,嗤笑了一聲道:“公公這是來逮我下獄的?”
“喲,沈公子說得是哪裡的話,陛下這是擔憂公子一時路上再遇見什麼為難的事,若是遲遲不來,奴才也好有法子去尋一尋不是?”
嘴上說得倒是好聽,實質上就是倘若沈瑞今天沒來,這些人便要同先前一樣堵在沈府外麵。
亦或者因為領了皇命兒更加放肆地站在他床頭等他起來。
沈瑞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道:“公公還真是忠心。”
春和麵上仿佛受到了多大的恩賜般,笑得見牙不見眼了卻很還要不斷推辭著:“這是奴婢的分內之事。”
常在宮中的人最是知道什麼叫做見好就收,春和在推辭了兩句之後,立刻便將身子讓開了,露出身後的步攆道:“陛下已經吩咐了,沈公子身子虛弱,日後攻宮中行走便乘坐此轎攆便是。”
沈瑞瞧了兩眼合手道:“謝陛下恩典。”
外姓臣子家的混賬兒子在宮中行走乘坐轎攆,一時倒是不知道是應當說沈家隻手遮天,還是要說明帝當真是將忍辱負重四個字運用到了極致。
等侍衛抬著步攆將“弱不禁風”的沈瑞送到東宮的時候,蕭明錦已經紮完馬步開始練劍了。
明明他也是來學武的,卻身子一歪倚在院門口的桃樹上,看熱鬨似的。
瞧見了蕭明錦哪下舞得好,還要拍拍手以示肯定。
蕭明錦早就在瞧見他的時候心中就不安定了,再聽見他的鼓掌聲,恨不得把魂兒都飛出去扒在他身上。
教習武功的是今年的武狀元,年紀小不經事,見狀一張臉都憋紅了,想要嚴厲又顧忌著麵前兩個都跟祖宗般招惹不得,可由著蕭明錦下去,隻怕先前半個月學會的招式三兩下就走樣了。
好在沈瑞也不是執意要與他為難,畢竟一道聖旨將他從此遠離賴床的人現下正在龍椅上坐著,與這武狀元總歸是沒什麼太大乾係。
剩下的時間他再沒出聲,蕭明錦也終於將一套招式耍完,隨後將手中的箭一拋便撲向了沈瑞,心中卻又顧忌著先前他那副命不久矣的樣子,於是在離著三兩步的時候勉強停了下來,關切道:“表哥現下可是大好了?”
沈瑞的目光從他身上挪到瞪著一雙銅鈴眼的武狀元身上又再次挪回來,隨後意有所指道:“雖病症暫時是不大要緊了,可總歸是身子虛弱些,郎中說是受不得累。”
蕭明錦長長地“哦——”了一聲,一邊“哦”一邊還不忘轉頭去看那武狀元,幫著麵前的大騙子誆人。
武狀元臊著臉,悶聲悶氣道:“陛下已經吩咐了,君子六藝沈公子總得會點,所以公子來是特學學射術的。”
沈瑞倒是沒料到明帝還能有這樣的好良心,下意識微挑了挑眉,很快又輕笑道:“讓狀元見笑了,多有勞煩。”
武狀元想到自己出門前自家老爹耳提麵命的樣子,心中暗道:誰敢見笑?隻怕今日笑了,從明日起便再也笑不出來了。
其實他也不知道沈瑞究竟做了什麼駭人聽聞的事情,但無論是誰提起都是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次數一多,他自己也害怕得不行。
單純的腦子裡隻怕從來都沒想過,那些人不肯說是因為其實也實在找不到什麼能把人唬住的事情,沈瑞這人壞水做的並不算多,大的就更沒有了,就是單純的人比較混賬。
沈瑞明確了自己的任務後偷懶思路就很明確了,他光是挑弓,便選了小半個時辰,就是連最重的那個,他也同哪吒似的手腳並用地扯了扯,最後在武狀元充滿希冀的目光中挑選了最輕的那個。
武狀元瞧見自己六歲時便可拉動的弓時,險些一口氣沒上來,沈瑞倒多好學似的,晚了挽袖子興致盎然道:“請吧。”
大約是為了能夠找回些臉麵,武狀元不惜掏出了激將法:“這張弓著實是太輕了些,便是殿下這般年紀也早早就不用了,公子不若換一張?”
誰知蕭明錦卻瞪大了一雙眼睛,認真道:“表哥這般病弱,而今不過是且練著身子,這重量已然足矣,先生還是莫要強人所難才好。”
武狀元有些無措地看向沈瑞,後者覺察到了他的目光頓時便抬起手扶著額邊,虛弱地合了合眼,便是連著身形也晃了晃。
可武狀元卻並沒有應聲,沈瑞方要睜開眼,袖子便被輕輕扯了下,蕭明錦冒著生命危險用氣聲提醒道:“父皇來了。”
第137章 第 137 章
沈瑞半掀開眼睛, 最先瞧見的竟然是裹在江尋鶴身上的緋紅官袍,同馬車上沒什麼太大的分辨,甚至現下還能想起來上麵沾染的熏香是什麼味道。
直到明帝故意清了清嗓子, 他才將目光轉向旁邊的明黃色人影上。明帝也是有閒心,瞧見他並沒有將眼睛完全睜開,便歪過頭將目光壓低了些, 一副硬要和他對上的模樣。
眼瞧著已經是躲不掉了, 沈瑞無奈地睜開眼請安道:“陛下萬安。”
“嗯,起來吧。”明帝這下算滿意了, 他自顧自地解釋道:“今日朝中無事,倒是想起你要來學武,所以朕便帶著太傅一並來看看, 練得如何啊?”
他後半句話是看向那武狀元問的, 挺魁梧的一個漢子看起來卻是十分局促, 也不知是明帝的問話實在是難答, 還是難見聖駕,心中惶恐。
春和侍立在明帝身側, 見狀小聲提醒了一句:“將軍,陛下問話。”
沈瑞側目瞧了一眼,略揣度了下後者的官職,但心中實在是沒什麼印象, 就連武狀元也不過是蕭明錦寄信過來的時候說得。
他瞧了兩眼後,多大度似的道:“將軍隻管實話實說便是。”
武狀元心中暗自叫苦, 著中都內誰人不知道沈靖雲最是個會記仇又愛折騰人的, 若是叫他今日給下了麵子, 少不得還要後麵怎麼使絆子呢。
但他今日倒的確是冤枉沈瑞了,沈瑞現下巴不得他說自己弱不禁風, 一搭弓身子骨就要散,好就此便將這學武的事情打發下去。
好在武狀元短暫糾結過後得出的結論是,沈瑞不能現下就將他抹了脖子,但若是欺君,明帝能將他全家都抹了脖子。
於是甕聲甕氣道:“沈公子身子柔弱,眼下所能用的弓太輕,還需要好好練練,想來日後會更好些的。”
他話一出,明帝便看向了沈瑞手中的竹弓上,似乎是覺察到了他的目光,沈瑞的手腕一轉,便將弓往自己身後掖了掖。
這點細微的動作倒是叫明帝氣笑了,食指指了指他道:“這便是你選的?”
沈瑞大約也隻有誠懇勉強還能算作一個優點,即便手上又往身後藏了藏,但明帝問話的時候還是懇切地點了點頭。
明帝哪裡瞧不出那弓是給稚子所用,瞧見他這副臉麵也不要了的樣子心中便覺著來氣,於是又將矛頭轉向了全場最無辜的武狀元身上。
“你便這般由著他選?”
武狀元:“……”
片刻後還是掬著一汪熱淚答道:“陛下先前便吩咐說沈公子身子弱,動輒便要臥病在床,臣實在是不知應當如何為之挑選,便將此事交由了沈公子自己來選,卻不想他選了這張……”
明帝詭異地頓了頓,那句“動輒便要臥病在床”其實是他生氣時在陰陽,誰能料想到這朝中當真還有這般耿直的。
眼見丟了人的明帝立刻看向沈瑞:“瞧瞧你這不成器的樣子,可聽見你武師傅是怎麼評價你的了?”
沈瑞彎了彎眼睛,麵上顯出些笑意道:“將軍在誇讚臣有自知之明。”
蕭明錦就站在他身邊,原本看出明帝已經有些生氣時怕得要死,陡然聽了沈瑞一通歪理,“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心中對於他的敬佩之情頓時又上了一層樓。
不笑還好,一笑便要引火上身,在覺察到四周安靜的時候,便已經沒有法子逃脫了。
“你也已經學了半月有餘,而今這般作態想來也是頗有底氣,既然如此便來考校一番吧。”
在場眾人心中都明白明帝這態度是不再同沈瑞計較的意思,隻有蕭明錦垮著一張臉,一步一步往前走得極為沉重。
走到半途的時候才忽然想起來自己還有個能把鬼誆過去的表哥,可等到他回頭的時候卻隻瞧見他那心心念念的表哥正和一慣拎著戒尺的太傅正在卿卿我我。
可能也還不至於稱之為輕輕我我,但依著蕭明錦現下的心境,著實琢磨出不來,那扯袖子扣手腕的模樣還能叫什麼,大概實在是他學藝不精吧。
蕭明錦一個人考核,場中五個人裡三個人憂心,剩下的那兩個一個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沈瑞,一個是被他扯住袖子的江尋鶴。
日頭已經逐漸升起來,四下還並不算熱,但沈瑞卻扯了寬大的官袍袖子半遮著自己,好似他那張臉若是曬久了,能將外麵那層玉皮曬破了般。
明帝剛瞧著蕭明錦射出一箭正中靶心,正神色滿意地轉過頭去預備著尋些認可,便瞧見了這糟心的一幕。
他頗為信任的愛卿在那惡霸旁邊由著人欺負的樣子著實天可憐見,這還隻是他瞧見的呐,誰知道先前江尋鶴住在沈瑞院子裡的時候過得又是什麼樣的日子?
明帝仔細瞧了一眼,隨後晦氣地合了合眼,朝那混賬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沈瑞好不容易尋了點陰涼,不過盞茶的功夫便被逮走了,他輕輕“嘖”了一聲,不情願地抬步走了過去。
明帝等到人走到身邊了,才壓低了聲音道:“朕聽說今晨江太傅早朝是坐著你的馬車來的?”
“江太傅新換了住處,一時沒準備妥當,這不也是趕巧?”
明帝哼笑一聲,又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動靜有點大,心虛地看了眼江尋鶴,見後者並無反應才安下心來,低聲斥責道:“若是沒有你的授意,朕不相信這麼大個中都城,他尋不到一駕車馬。你便是心性頑劣也應當有些分寸,到底是朝官,是你的先生,你難不成還真要將那臭名聲傳滿汴朝才算罷休?”
沈瑞略略抬眼瞧了下,隨後唇邊壓出點笑意來,這些話聽著掏心掏肺的,不知道還真當是什麼舅舅關心外甥的戲碼,實則一句話裡挖了八百個坑,就等著看兩人之間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
他將身子湊近了些,明帝倒是也遷就著他,直到兩人之間的距離被拉扯到隻剩寸許的時候,他才輕笑了一聲道:“可臣最是討厭讀書,既然皇命不可違,便少不得要有人來擔著。”
明帝旁邊的春和嚇得一張臉煞白,這話換個旁人說,夠誅九族的。
那是磋磨江太傅嗎?那分明是對陛下不滿,陛下的皇恩不想受著,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謀反?
誰知明帝聞言麵色卻輕鬆了幾分,他不怕沈瑞莽撞頑劣,反倒是怕他真長出什麼好使的腦子來,好在還是個令人放心的蠢笨混賬。
於是心安理得地教導道:“朕難道不知道你是什麼德行?叫你跟著太子一並聽學那是多少人求不來的恩典,不求你能跟江太傅一般科舉中第,就好好學幾個字,免得以後掌管沈家時連家財都被誆走。”
明帝一番話說完之後,自覺實在是有些水平,卻奈何沈瑞是個油鹽不進的。
“那陛下應當送我去同賬房學學。”
“你!”明帝指著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他真心覺著這般混賬絕不是同他長姐相似,一定是沈釧海沒有教導好。
“還有臉說,你那生意都快要將汴朝鬨翻了。”
沈瑞嗤笑一聲,擺著手道:“陛下可彆往我臉上貼金了,若是真心想要責罰,也先問問我爹,何故克扣我銀錢。”
“朕還用問?就你那奢靡的用度,滿中都還有人不知?”
明帝看了看他腰間上好的玉佩,又看了看他手中那張輕得不行的弓,著實是越瞧越覺著晦氣,乾脆閉了閉眼道:“滾一邊歇著去。”
沈瑞計謀得逞,飛快地應了一聲,便命宮人給自己搬椅子來。
明帝轉頭看了看江尋鶴道:“朕聽聞你箭術也算不錯,不如來試試?”
江尋鶴合手應了聲,沈瑞倒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隻知曉這漂亮鬼劍術不錯,畢竟殺原主的時候那叫一個乾淨利落,倒是沒料想到竟然還會射箭。
宮人搬了椅子過來,瞧著還站在明帝身邊的沈瑞麵上顯出些猶豫,沈瑞原是打算坐回去繼續扯著人袖子的,可眼下能遮陰的袖子已經被抓了壯丁,他乾脆對著那壯丁招了招手:“來,放這。”
宮人恨不得將頭埋進地裡,但終究是不成的,隻能硬著頭皮搬過來。
沈瑞在一行人的注視下不怎麼誠心道:“臣身子弱,便不同陛下推辭了。”
隨後便挨著正站著的明帝坐下了,甚至還有餘力塞了塞身後靠著的軟墊。
春和已經麻木了,他從前隻覺著沈瑞是倚靠著家世再外麵放縱,現下看來分明全是靠著一顆不怕死的心。
江尋鶴已經挑了趁手的弓,不用很懂的都能打眼瞧出來,同沈瑞那個一比,簡直是天上人間的區彆。
弓身拉滿,沈瑞幾乎能瞧見隔著官袍料子的背是如何繃緊的,仿佛一根筋牽扯著,將勁瘦的腰身也裹覆上力量。
破空聲響起,箭矢飛馳而去,正中靶心。
春和一眾有眼色的氣氛組頓時便大聲鼓掌讚歎,就連明帝也露出了些滿意之色。
隻有沈瑞趁著眾人高興的時候,將身側的手掌翻過來,摸了摸上麵的那層薄繭。
從前,他隻當是江尋鶴在家中做活留下的,而今才知曉這雙手要取人性命簡直有百種的法子。
可而今他和江尋鶴,都還活著。
第138章 第 138 章
明帝滿意地看著江尋鶴射出的那支箭, 他也是聽聞江尋鶴從前在宗族的學堂中一並學過這些,不想箭術也是稱得上一句極佳。
雖不能橫縱於朝堂之間,成為料理那些世家的一柄鋒刃, 但若能將太子教導為一個合格的儲君,也未嘗不是百年興盛之大計。
越是瞧著遠處的箭靶心中便越是高興,明帝邊口中說道:“愛卿箭術極佳, 應當有賞。”邊轉過頭去找他處處合心意的愛卿。
結果方一轉頭就瞧見了沈瑞正扯著人的手掌在那辨看, 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神色間有些怔愣。
明帝原本的興致頓時便消減了大半, 他沒什麼好氣道:“你還能瞧出什麼東西不成?”
沈瑞聞言回過神來,瞧著明帝那般小氣的樣子眼睛一轉,心中便起了些壞心思, 他聳了聳肩誠懇道:“乾這麼瞧著大約是瞧不出什麼了, 隻是覺著太傅這手似乎與臣不同, 臣的手射箭時便不如太傅這般好用。”
明帝一句“廢話”到了唇邊又被他重新咽了回去, 瞧著沈瑞那股子弱不禁風的模樣,忍了忍勸慰道:“你不過方學, 自然是要差些的,勤於練習總是好的,便是不能在箭術上有什麼精進,也好免些弊病。”
沈瑞眨了眨眼, 麵上顯出些笑意,單是明帝這點突如其來的惻隱之心便已經算是著實有趣, 畢竟他同蕭瑜蘭將原主將養成這樣, 若說不是有意那也委實太巧合了些。
將原主養廢了之後, 又擺出這副生怕他死了的模樣來,沈瑞琢磨了片刻後也隻能誇讚一句“貓哭耗子”。
說到底親情不見得真就有多少, 隻是他便是死,也得死在明帝的計謀之下,而非因著什麼病症。
被他扯住的指尖輕輕回握了一下,略帶著點安撫的意味般。
他看過去時卻隻看見了江尋鶴垂下的眼,指腹輕擦過方才撫摸過的薄繭,沈瑞轉頭看向明帝道:“多謝陛下關心,隻是臣素來是個不大成氣候的,隻怕要讓陛下失望了。”
明帝忽略掉他話中的那點陰陽怪氣的意思,隻瞧著他唇邊眼角的笑意,心中不知忽然生出哪門子的酸澀來。
他身前的蕭明錦還渾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射出一箭後便興致勃地轉頭尋他的父皇去看。
即便兩人平日裡總在皇後麵前吵鬨,但彼此心中都清楚不過是玩鬨,一個雖然頑劣卻從不曾讓父皇失望,一個看似嚴厲,卻肯將手中最好的利刃撥給他做先生。
明帝的袖子被他扯動了,蕭明錦揚著脖子一臉得意地看向他,等著後者的誇讚。
明帝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向了遠處被射中紅心的箭靶,片刻後又將目光收攏回來看向了蕭明錦。
這是他的孩子,而今身為汴朝的儲君,學問武藝亦是一日比一日更精進。
可沈瑞也同樣是他看著長大的,而今隻得了個中都內第一紈絝的名聲。
沈瑞神色散漫地欣賞著明帝略帶有愧疚的目光,早著二十幾年的算計而今竟然也能發酵出些心軟,隻是這些滿腹籌謀之輩,隻怕今日愧疚一過,便又會繼續理所當然地將旁人作為籌碼。
沈瑞不知道彆人看了心境如何,可他勉強算半個當事人,瞧起來隻覺著荒唐可笑。
站在明帝身旁的春和見狀終於覺察出了些不對勁,於是不斷地給沈瑞使眼色,直到眼睛都快抽筋了,沈瑞才合了合手不冷不淡道:“陛下也彆這般惋惜地瞧著臣,不知曉的還以為對臣抱著什麼武狀元的期許呢。”
真正的武狀元:“……”
他低頭看了看沈瑞的那張弓,一臉忍受不了地轉了過去。
明帝哽了哽,聽著他三句不離自己那點莫須有的武藝,乾脆招手道:“你來試試。”
沈瑞也不怯場,頂著一眾宮人的目光便拎著那張幼童所用的弓上場了,蕭明錦連忙將身側的位置讓給他,還小聲鼓勵道:“表哥一定可以的。”
也不知曉他對於沈瑞的信任究竟是從哪添補上的。
沈瑞搭弓射箭,輕盈的箭矢在眾人眼前一閃而過,歪歪斜斜地落在了離著箭靶還有好遠的地上,甚至隻是將將斜插進去一個尖。
蕭明錦噎了噎,片刻後才勉強琢磨出些能周全過去的詞,硬著頭皮奉承道:“表哥定然是因著還未徹底痊愈,才會這般,不若再射一箭?”
隻打算射一箭之後就徹底擺爛的沈瑞:“……”
兩人四目相對之間,蕭明錦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是如何憑借一己之力將自己表哥推入火坑的。
於是遲疑著試探道:“要不……算了?”
目睹了一切的明帝乾脆地打斷了他的話:“算什麼算,再射一箭,你眼下這點功力還不及你幼時。”
沈瑞聞言輕輕挑了挑眉,倒是沒想到原身還不算是從小便腐壞到大的。
“人的本事總歸是要此消彼長的,箭術弱了些,胡鬨的本事便高了些。”
他一本正經地胡謅,全然忘了身邊便是江尋鶴這般全能的好學生。
明帝懶得聽他那些歪理,伸手指了指箭靶示意,沈瑞見躲避不過,隻能再次搭起弓。
還不等將箭射出去,小臂便覆上一隻熟悉的手掌,甚至就連那掌心的薄繭都是他盞茶的工夫前才細細撫摸過的。
江尋鶴在他耳邊輕聲道:“要繃緊些。”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耳尖,沈瑞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卻忽略了兩人現下的距離委實太近,毫末的動靜也會被對方敏銳地捕捉到。
他聽見江尋鶴很短促地輕笑了一聲,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掌緩緩收攏緊。
明帝就站在離著兩人的不遠處,見狀卻並沒有出言阻止,想來也是默許的,又或者說他今日的目的早已經在先前的愧疚中轉化成了要看到沈瑞射出能看得過眼的一支箭。
哪怕是用他手中現下這張專給稚童初學用的弓。
在江尋鶴的幫助下,第二支箭總算勉強紮到了箭靶之上,甚至不是那麼邊緣的位置。
明帝麵上終於顯出了些笑意,好似心中的愧疚解去了幾分般。
沈瑞轉過頭看向身後的江尋鶴,意味不明地輕笑道:“太傅這雙手果真是好用的,不知曉若是換到旁人的臂膊上,是否也這般靈光?”
周遭的眾人聞言頓時麵色大變,這同當著陛下的麵威脅朝官性命有什麼分彆?
春和也是嚇出了一身的冷汗,瞧著沈瑞的做派,尊重也是直犯嘀咕,從前的沈公子雖然紈絝,但在陛下麵前倒也還算有禮,好從不曾如現下這般放肆。
忽然,他想到了一個可怕的緣由,難不成沈家當真要反?
明帝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著兩人的神色,於他而言自然是沈瑞越是無用,同江尋鶴的關係越是差,才越是帝王之術。
片刻後他開口斥責道:“胡鬨!朕看你當真是病了一場越發沒規矩,既然不願在江太傅手下受教,那朕還偏要叫你來拿箭術也一並跟著太傅學。”
沈瑞麵上顯出了幾分古怪的神色,說不清究竟是料到了還是沒料到,隻是在明帝斜著眼看向他追問:“怎麼,對朕的命令有什麼不滿意的?”的時候合手道:“並無不滿,隻是臣有一事實在是好奇。”
“問。”
“陛下究竟是在安撫太傅還是在懲罰太傅?”
明帝話頭一頓,連著對上江尋鶴的目光時都有些莫名的心虛,隻能強撐著道:“你以為這邊是朕對你的縱容?太傅教導你,自然便有責罰你的權力。”
沈瑞眼中頓時生出些笑意,江尋鶴如何責罰他,不肯與他同床,好叫他夜裡難眠?
明帝看著他一臉的懷疑,立刻便招了江尋鶴上前來。
“江愛卿,朕許你行責罰之權,隻要留他一條命就行。”
江尋鶴垂下的長睫輕顫,卻合手應了下來。
明帝總算是將自己岌岌可危的麵子拯救了回來,連麵上都帶了幾分輕鬆。
“從今日起,你便跟在江太傅身邊學習箭術。”
蕭明錦沒想到好不容易來同他一並習武的表哥隻是打了個晃,便又要消失了,頓時便有些急了:“父皇,原本不是說要表哥同孤一並習武嗎?”
明帝走近了兩步,從沈瑞手中將他那張弓拎了出來:“你瞧瞧他而今的樣子,你們兩個如何能一起習武?”
鐵打的證據擺在蕭明錦麵前,叫他狡辯不得。
半晌小聲嘟囔道:“可也不過我們二人,將軍想來也是可以兼顧的。”
沈瑞看了看那個一瞧見自己那張弓便一臉嫌棄的武狀元,即便對他那點武器歧視很是不恥,也還是勉強生出了點善心道:“殿下,且給武狀元留條活路吧。”
明帝看著眼前這一片亂七八糟的動靜,隻覺著自己平白浪費了一早上,甚至還不如早些狐裘批折子。
左右他心中那點愧疚也已經添補上了,乾脆甩袖子走人。
等到儀仗出了東宮,剩下的兩個老師兩個學生麵麵相覷。
片刻後,沈瑞先舉起一隻手掌討饒似的偷懶:“諸位先瞧著,我躺會兒。”
第139章 第 139 章
沈瑞實在是不耐煩陪著他們大眼瞪小眼, 乾脆提了衣袍翹著腿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身旁的宮人倒還算是個機靈的,見他坐下了連忙奉上了茶水。
因而便更沒人惦記方才離開的明帝了, 畢竟他在的時候,這東宮的院子中,加上他和春和滿打滿算也就六個活人, 剩下的都恨不得將自己鍛造成什麼塑身。
最好是不必喘氣兒, 免得受到牽連的時候這也算是錯處。
武狀元瞪著眼看了看他,實在是看不慣他一副骨頭都要被泡酥了的模樣, 但又勉強從犄角旮旯裡翻騰出來一個結果——沈瑞現下是不歸他管的。
豆大的鼻孔裡不斷滾著粗氣,最後好不容易勉強忍住,才轉過身去對著蕭明錦說道:“殿下方才射箭時姿態仍有差錯, 還請繼續練習。”
蕭明錦就此逼迫喪失了大眼瞪小眼的資格。
甚至因為沈瑞不與他一起學, 連個攀扯的人都徹底沒了。
沈瑞晃了晃小腿, 看著武狀元滿臉嫌棄地跟在蕭明錦身後去練習射箭, 輕嗤一聲道::“這位武狀元倒是好為人師,讓他來教習殿下也算是周全了他。”
江尋鶴早已經在蕭明錦被逮走之前便先行站到了沈瑞身側, 替他將惱人的日光遮住了大半。
聞言輕笑了一聲道:“他家中從前是做武館的,大約是見不得周遭有不精求於武藝之人。”
沈瑞素來沒什麼好脾性,先前周全了兩次,倒是叫其越發地變本加厲, 他略挑了挑眉,意味難明道:“他最好是提著劍到朝堂上去, 逮著哪個文官不擅武藝, 便將人劈了。”
江尋鶴無奈地搖了搖頭, 沒有提醒他六藝均在考核之內,雖不要求精進, 但大約如同沈瑞這般羸弱的著實是不多。
若不是陛下臨時起意,隻怕往後的日子兩人之間少不得生出諸多齟齬來。
沈瑞慢悠悠地喝了半盞茶才忽然想起什麼般伸出手,將手掌在江尋鶴眼前攤開,直到後者略有些猶豫地將手放在他的掌心,他才借力稍稍支起些身子,湊近了仔細去看那掌心的薄繭。
他從前也並非從來沒注意過這些薄繭的存在,隻是這漂亮鬼的身世讓他下意識以為是在家中時做活留下的,從沒往什麼箭術上涉及。
他將江尋鶴的手掌對著日光細細瞧了片刻後忽然開口道:“倒是還從來都不知曉太傅竟然還會箭術,當真是奇妙。”
江尋鶴垂下眼看著沈瑞將臉湊近自己的手掌,強烈的日光將輪廓微微模糊了些,看起來便像是他主動將臉置於自己的掌心。
他的喉嚨上下滾了滾,略有些啞聲道:“從前在宗族內聽學時,族老們安排的,凡是族內的子弟無論嫡係與旁支,皆可以學。”
沈瑞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隻是意味難明道:“看來無論是哪裡的家族,培養族內子弟大約都是同一種法子,也算是肯下血本了。”
江尋鶴抿了抿唇道?:“大抵也不是,雖說族內子弟都可以去學,但其實真正會去的並不算多。隻是江家頗有些需要個能入朝為官的,我才算於經商之外多了條旁的出路。”
沈瑞凝眉看著他,猜不透這漂亮鬼究竟知不知道他家那小破布莊大約也是要歸他那弟弟的,他若不是考中了,估摸著日後隻能沿街乞討了。
思及此處,沈瑞唇邊生出些笑意來,若當真是如此,大約也算不得金絲雀,隻能喚作什麼小臟鳥。
細想起來,將養著也未必便沒有意趣,將一個埋汰的小破鳥養成渾身的羽毛油光水滑,掛著什麼金玉飾品的金絲雀,又矜貴又親人。
單是想想,沈瑞的指尖便不可抑製地輕輕顫動。
隻是他現下正握著江尋鶴的手掌,那點難名的心思都化作打在江尋鶴掌心的輕敲,沒由來地暴露了個透徹。
他半抬著眼,目光從江尋鶴的眉眼間滑落至手掌,帶著點隱晦的意味笑著道:“那也是要太傅有些天賦才好,如我這般,大抵是隻能靠著苦練來熬了。”
江尋鶴斂著眉煞有介事地應道:“嗯。”
“今日之前已經許久不曾練過了。”
在沈瑞輕“嘖”了聲後挑著眼看過來的時候,才輕笑了一聲解釋道:“於科舉而言總歸是不甚重要的,是以早在科舉前便已經荒廢許久了,至於到了中都……”
江尋鶴略頓了頓,眉眼間顯出幾分無奈道:“我用的弓還留在宗學內。”
沈瑞聞言微微一怔,大約也能想到無非便是什麼中了探花,從前用過的那些物件兒都成了督促後生用的利器。
便是這還算不誇張的,若是按著原書中的路徑,讓江尋鶴封侯拜相了,隻怕還要逢年過節上三炷香好好拜拜。
可便是將東西留下了,也總得換上些旁的添補上,但沈瑞還沒忘記江尋鶴從那小破院子中拎出來的破包袱,連帶著他那小隨從都一副蠢笨的模樣,怎麼瞧著也不像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
所以那些所謂的期許,不過是等他自己掙紮著爬上去後再來吸他的血,委實沒什麼真心所在。
他忽而手上用力將江尋鶴扯得近了些,在不遠處宮人的目光之下,他伸出手掌比了個圓:“我庫房中有一塊這麼大的寶石,明日尋張良弓,給你鑲嵌上。”
這不過是他最先想起來的那個,在說話的空檔中,他便已經將庫房中那些個最漂亮的珠玉都做了安排。
最後的成品隻怕不是要江尋鶴拉動弓弦射箭的,而是要他撥動幾下好釋放魔法。
但他現下心中沒法顧忌這個,隻有種莫名的念頭,非要將江尋鶴這空缺給他添補上才好。
江尋鶴垂下的長睫輕顫,卻遮住了大半的情緒,正在他有些遲疑地反思是不是自己裝柔弱有些過了頭的時候,蕭明錦不知得了什麼好成績急慌慌地轉頭找沈瑞誇讚他。
偏一轉頭就瞧見了這般場景,喊出去的“表哥”兩個字硬是拐了彎後,哀哀地沉了下去。
沈瑞聽見動靜,從江尋鶴的身側探出頭去看,蕭明錦吞了吞口水硬著頭皮道:“我射中了更遠的靶子。”
沈瑞略一挑眉,帶著點莫名的語重心長:“殿下雖得了好成績,卻也不要這般喜怒形色。”
站在蕭明錦身邊的武狀元聞聲頓時點了點頭,這句話說得倒還算是附和武者的心境,看來這沈公子也並非如父親所言那般紈絝。
從小到大,類似的話蕭明錦不知道聽了多少遍,到底他是儲君,喜怒不形於色甚至可以算作是最先要學會的。隻是他兄弟並不多,父皇母後又恩愛非常,是以皇位之爭並不激烈,明帝也多少便縱著他去了。
可他現下聽著這話從沈瑞口中說出,總覺著帶著些旁的意思,猶豫片刻後愣愣地問道:“什麼意思?”
沈瑞彎了彎眼睛,誠懇道:“我會嫉妒。”
蕭明錦還沒回過神來,倒是江尋鶴的輕笑聲在他頭頂響起,沈瑞抬手揉了揉有些發癢的耳尖,下一刻卻隻覺著眼前的人略俯下身子湊在他耳邊:“阿瑞不必這般麻煩,能和阿瑞一並練箭,已是所願。”
沈瑞偏過頭去看武狀元黑如鍋底的臉色,心中卻沒個邊際地想著:從前從沒人告訴過他,將金絲雀馴化後會是這般乖順的樣子。
不行,那寶石配不上他,他要換個更大的。
片刻後,他才屈尊降貴似的施舍給江尋鶴一個目光,挑著眉笑道:“恐怕是不大成,我眼中瞧不得不漂亮的物件。”
周遭的宮人早在二人說話的工夫中越走越遠,生怕自己聽見些什麼不應當聽的。
江尋鶴的手掌很短促地在桌案上略撐了一下,頷首應道:“在下的榮幸。”
沈瑞彎了彎眼睛,瞧不出這般的應答是否在他的料想之中,隻是在蕭明錦催促的聲音中起身走了過去,同江尋鶴擦身而過的時候,很輕地“嗯”了一聲。
武狀元看著偷懶的兩個人,一對眉毛皺得好似能夾起什麼斧鉞鉤叉,又不敢同沈瑞說話,隻能局促地催促著蕭明錦練功。
蕭明錦被他打斷了幾次,麵上明顯見出幾分不高興來,他從來不是什麼乖順的,隻不過前麵有個沈瑞撐著,才沒把那點混世的脾性暴露出來。
畢竟不管他在惹禍一事上鬨出什麼成就,都總有一句“比著當年的沈靖雲已經算好的了”在等著他。
若非如此,也不會這般獨樹一幟地欽佩沈瑞。
可惜武狀元是個沒眼色的,大約因著自己臉黑,所以總覺著旁人也是一樣的,愣是由著蕭明錦瞪了半天也沒反應。
沈瑞倒是瞧出來了,但他慣來是個愛瞧熱鬨的,武狀元幾次犯了大忌,便是今日不吃苦頭,明日夜未必好受。
正在氣氛僵直不下的時候,突然有個小太監跑過來輕聲勸和,幾句話倒是也有理有據地說服了武狀元。
沈瑞看了看小太監陌生的臉,又看了蕭明錦滿意的神情,意味不明道:“殿下身邊的人倒也機靈。”
第140章 第 140 章
蕭明錦聞言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隨即了然地“哦——”了一聲。
即便他在旁人眼前還端著一副儲君的模樣,但一到了沈瑞麵前,頓時便顯出幾分孩子氣。
“他叫安平。”
他湊近了, 用隻有兩人能聽清的聲音小聲道:“孤在禦花園裡救下來的,那些個狗奴才見他年紀小便起伏他,孤見著他的時候, 身上連塊好肉都沒有。”
蕭明錦摸著自己的手臂打了個寒噤:“可可憐了。”
沈瑞的目光落在了安平身上, 麵上生出些笑意,微微頷首仿佛讚同道:“雖不知殿下是幾時撿回來的, 但眼下瞧著將養得可是不錯。”
蕭明錦聽著他的話,麵上浮現出些迷茫之色,便也順應著看過去, 果然瞧見安平已經強壯起來的身形。
頓時麵上便生出幾分得意, 他用手肘輕輕撞了下沈瑞:“證明孤這東宮風水極佳。”
沈瑞略眯了眯眼睛, 既然說是風水的功勞, 那便證明並不是請了太醫來調養。
他不來東宮的時間也不算長,這麼短的時間裡便能將身子養成這樣, 可見從前並不是什什麼被欺負到瘦弱不堪的,甚至於身上可能還帶著些功夫。
隻是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目的,想儘了法子將自己送到蕭明錦身邊來。
沈瑞的目光著實是太過於放肆,安平雖然覺察到了, 卻不敢抬頭,隻是微垂著頭等著蕭明錦的吩咐。
沈瑞看了一會兒後懶散地收回了目光, 隻是意味不明地道了句:“確是不錯。”
即便從血緣上, 他還能同蕭明錦攀上個表兄弟的關係, 但君臣有彆,他們同平常人家的兄弟之間, 不知隔著幾道鴻溝。
即便真的有什麼閃失,在發覺出來前,都容不得他來置喙,明帝就第一個容不下他來。
貿然插手東宮的事情,他是嫌自己活得太長。
安平聞言,攏在袖子中的手輕顫,麵上卻故作無礙。
蕭明錦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轉圜了一圈,沒什麼所謂地擺了擺手道:“安平你先下去吧,這裡沒什麼事。”
安平合手行了一禮後,應聲而去。
待到人走遠了,蕭明錦才湊近了沈瑞小聲問道:“表哥覺著安平有問題?”
沈瑞瞧了他一眼,心中微歎了一口氣,年少的儲君頭一遭發力,若是救回來得到是個狼子野心的,少不得要被恥笑。
此事雖不算多嚴重,卻怕傳到前朝受有心人指摘,也怕挫傷了少年儲君的銳氣。
他收攏了心神意有所指道:“無論究竟有沒有問題,但出現在殿下麵前便已經是不簡單,無論巧合與否,重要著人細細探查了才算應當。”
蕭明錦聽見他不過是尋常的教導,頓時鬆懈了幾分,連聲應下了。
沈瑞卻隻是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丟到一般的臉被撿回來,蕭明錦心中自然是歡喜,連武狀元開口催他射箭都將忍了下來。
沒了玩伴的沈瑞從一旁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捏著箭羽瞧了瞧,卻看見了杆子上刻著的一行署著蕭明錦的小字。
這種箭日日都要宮人們數清了收起來的,一旦丟失了,便是大事。
少不得要扯上什麼冤假錯案的。
沈瑞輕“嘖”一聲,不太明白為什麼皇室中的人專喜歡給自己找麻煩,等著旁人來陷害。
全然已經忘了他自己的物件兒也是處處鑲著金邊,就算是用腳凳將人砸死,也是物證鑿鑿,滿中都內再尋不到第二個。
武狀元一雙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卻是半句話都不敢再多說,隻能慪著氣去指導蕭明錦的姿勢和發力。
好在明帝考校一番後剩下的時間也並不算長,在他氣絕之前,安平便先走近了小聲提點一句:“殿下,到時間了。”
蕭明錦弓都已經拉開了,一聽見時間到了,著急忙慌地就將箭射了出去,也不管中沒中靶,就轉身撲向了沈瑞。
硬生生從沈瑞同江尋鶴之間擠進去,用屁股將人頂開了些,全然忘記了武狀元走了後,剩下的江尋鶴是能用戒尺打他手板的。
“說起來再過些時日便是中秋了,彼時宮中定然是要有夜宴的,表哥也會一起來嗎?”
他將身子半拖在沈瑞身上,試圖用這種方式叫沈瑞妥協,畢竟從前沈瑞一逢著這些個年節便要尋了各種由頭推辭。
送進來的消息是快要病死了,實質上定是在元樓或是倚湖居裡同人喝酒,若是他肯尋個房間消消停停地河網便回府也就罷了,偏排場不知道要怎樣鋪陳。
難為那些個言官在宮宴上消磨時間到半夜後,還要回去挑燈寫彈劾的折子,如此才能在明日一早便遞進宮中。
左右這些年過來,言官們都已經熟練了,也不用十分言之有物,就找照著往年的那些個論調編上去便是了,沈瑞自己會配合的。
沈瑞垂眼看了片刻後忽然開口道:“聽聞此次宮宴景王也會回中都來?”
蕭明錦雖有些疑惑他為何會突然問起這件事,卻仍舊是認真道:“是啊,王叔已經好幾年沒有回來了,前些時日遞了折子說是想要回來祭拜舒太妃,他一走多年,父皇自然是要應允的。”
一走多年卻忽然要趕在這時候回來祭拜死去的舒太妃,若說是沒什麼心思,沈瑞是不肯信的。
更何況依著管湘君傳回來的消息中,烏州可是個頗有意趣的地界。
素來封閉的烏州再加上個先帝寵愛的幼子,疊加在一處,叫沈瑞幾乎能腦補出個什麼逼宮大計,隻不過明帝居然應允人回來,那便是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來。”
蕭明錦聞言先是一怔,隨後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會來參加宮宴,頓時喜上眉梢,恨不得將沈瑞從頭到腳都誇讚一遍。
直至看到了他麵上有些微妙的笑容,才頓了頓,隻覺著脊骨發涼,小聲問道:“孤是不是忘記了什麼?”
沈瑞唇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和善地提醒道:“殿下忘記太傅還在身後了。”
蕭明錦肩膀一抖,有些遲疑地轉過頭去,隻看見江尋鶴攏著手站在他身後,一眼瞧不出袖子中有沒有藏著戒尺。
“殿下若是已經準備好了,便入殿聽學吧。”
蕭明錦點了點頭,飛快地貼著沈瑞的身側溜進了院子中,戒尺倒也罷了,隻是若是下次父皇考核的時候,太傅不肯給他押題便慘了。
沈瑞眼中橫生出些笑意,他眨了眨眼略帶著促狹問道:“太傅這般小氣?連盞茶的功夫也不肯。”
江尋鶴看了他一眼卻沒應聲,隻是攏了袖口從他身側走過去,在兩人衣擺擦過的片刻功夫中,沈瑞聽見他很輕地“嗯”了一聲。
——
“主子,楚家的商船已經全都離開了,屬下已經命人去查有沒有遺漏的人還留在烏州了。”
隔著一層珠簾,能瞧見輪廓有些模糊的人影掩在嫋嫋升起的熏香之後。
片刻後聽到低沉的男聲:“做得不錯,在中秋之前不要出什麼差錯。”
侍女立刻頷首應聲。
屋子中用屏風遮著幾個樂師,即便是在侍女進來的時候手上也沒有停止。
她略看了一眼:“主子,新的樂師已經割了舌修養好了,今日便可過來伺候了。”
屋子中除了絲竹聲外,便隻剩下珠簾後玉墜碰撞的細微聲響,侍女下意識屏氣斂息,生怕因著自己身上的什麼聲響,驚擾了珠簾後的人。
片刻後,才聽見男人沒什麼情緒起伏道:“傳進來吧。”
侍女立刻應聲,又轉到屏風後,幾個樂師雖還在彈奏這樂器,但麵上已經先出驚恐之色。
此間多心狠手辣之輩,若是換了新的樂師,便代表著他們這些先前的定是要被殺了以絕後患的。
畢竟隻有死人才不會泄露秘密。
樂師們被拖出來的時候驚恐地長大了嘴想要求饒,但卻因著被割了舌,隻能發出毫無意義的音節。
下一刻便被捂住了嘴,徹底從屋子中拖了出去。
侍女背上已經興起了一層冷汗,即便那些個樂師已經無法說話,但到底出了聲響便會驚擾到主子。
她小心地往珠簾裡瞧了一眼,沒能分辨出什麼,便急忙回過頭命手下的人送樂師進來。
就在絲竹聲再次響起的時候,她才鬆了一口氣道:“樂師已經安排好了,屬下告退。”
可還沒來得及走出屋子,便聽到身後的聲音:“自己去領罰吧。”
侍女身子一顫,但隨後麵上又顯出了幾分劫後餘生,隻要……隻要沒有賜死,便已經算是好的結果了。
卻不知等著她的未必便是什麼生著光亮的路徑。
珠簾之後,蕭澤豫的指尖在榻上輕輕敲了敲,順著他的動作,腕子上的玉串子也撞在了木榻之上,發出細微的聲響——方才侍女聽到的便是這般的聲響。
他側目瞧著桌案邊茶盞中漂浮著的茶葉,心中倒是生出了些旁的意趣。
楚家既然已經回去,想來中秋之時,便可見一見那位混在行商中賺了一筆的沈靖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