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歲張了張嘴,輕輕道了聲:“好。”
女人帶她去買衣服,每換一件都變著法誇自己女兒漂亮又可愛,最後提著五六個袋子回到車裡,問男人菜買好沒,男人打著哈欠笑道:“再等會兒魚都熟了。”
一家三口回到家中,開始忙做晚飯。
虞歲坐在客廳,屋裡開著空調,她披著杏色的薄毯,目光怔愣地望著在廚房裡忙碌的男女。
她以為,就算要蠱惑她沉溺幻境,也是在玄古大陸。
可眼前的世界才剛開始,她就已經沉溺了。
虞歲緩緩轉頭,朝窗外看去,玻璃上沾滿水痕,雨夜中,城市亮起了萬家燈火。
她一開始就沒有家人的。
一個人艱難成長。
眼前的父母三言兩語就撩動了虞歲的心,太過真實,找不出半分虛幻的模樣。
虞歲回到這個世界的瞬間,就已經放棄抵抗了。
她放縱自己沉溺。
虞歲睡在床上,腦袋昏沉,意識模糊,朦朧中看見女人坐在床邊,伸手貼了貼她的額頭,露出擔憂的目光,同時跟身旁的男人碎碎念,說他沒打好傘讓女兒淋了雨受了涼。
兩個大人陪著她,給她擦臉,喂藥,女人就在床邊守著她睡。
生病期間,小女孩看起來蔫蔫的,女人捧著她的臉歎道:“身體不舒服,話都變少了。”
男人端著飯菜放在桌上,招呼母女兩人過去:“吃飽就好起來了。”
隔壁鄰居家的女孩來敲門,問虞歲今天為什麼沒去學校呀。
女人說她生病了,要再養兩天才能去。
小女孩站在門口探頭,朝虞歲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虞歲埋頭吃飯,吃得很慢。
她把一切都忘掉了,重新開始。
曾經她得不到的,如今全都給她了。
虞歲每天和鄰居家的女孩上下學,和小朋友們打成一片,已然忘記自己的年紀,男人會準點在放學時來接她。
有時候是他一個人,有時候和女人一起。
父母和友人們聚會時也會帶上孩子,飯桌上大人聊大人的,孩子們就在客廳或者房間裡一起玩。
周末和節假日,大人們會約著一起外出遊玩,帶上孩子開著車,熱熱鬨鬨的一群人,到哪都是歡聲笑語一片。
女人給虞歲編了好看的花辮,牽著她的手站在景區花樹下拍照,對男人說:“你拍好看點啊。”
男人猛點快門,最後把手機遞出去:“好了。”
女人看完直翻白眼。
“歲歲,我們自己拍。”她握著手機氣道。
“那我呢?”男人納悶,“為什麼不帶上我一起拍?”
旁邊的友人們聽得哈哈直笑。
虞歲的學習成績時好時壞,努力時很好,擺爛時很差,她的父母也會因為成績問題跟她聊聊心裡話。
虞歲很喜歡這個家庭互動環節。
父母對未來和社會的分析比孩子要成熟穩重,像是她人生中的引路星,指引方向的同時,也給予她力量。
所以她會故意擺爛,等著父母來跟自己談談。
這年虞歲成績好起來,得知要去參加家長會時,男人說:“我去,見證我女兒在班級成績崛起的時候。”
“為什麼你去?我也想去。”女人扭頭問坐在沙發上的虞歲,“乖寶,你們學校家長會隻能去一個人嗎?”
十六歲的虞歲轉頭朝女人看去,笑道:“都可以去呀。”
於是那年的家長會,虞歲成了唯一一個爸媽都來的學生。
*
梅良玉預料到虞歲會在三千歧路中迷失自己,沉溺其中,但沒想到會這麼快。
瞧著虞歲停在路中良久不動,他屈指輕彈,兩道金色的名字朝虞歲飛去,傳入她腦海中。
此時的虞歲正和朋友們走在學校操場邊,看著場中打籃球的少年們說笑著,她忽然頓住,目光從場中瀟灑肆意的少年轉開,看向湛藍的天幕。
天上有金光閃爍。
兩道名字強勢鑽進她大腦中。
虞歲目光微怔。
青葵。
鐘離雀。
——可我已經不在玄古大陸了呀。
我已經回家了。
沒有異火,沒有什麼滅世者,她再也不用怕走在人群中會不小心燒死陌生人,也不用再怕自己什麼時候就會被全世界群起攻之。
鐘離雀有疼愛她的父母,兄長,堂姐妹,族中長輩,沒了南宮歲,她也可以過得很好。
何況鐘離雀憑什麼要為了身懷異火的南宮歲,而讓那麼多疼愛她的人陷入險境中呢?
南宮歲消失了對所有人都好。
鐘離雀不用在朋友和家人之間做選擇,不用去冒險,不用去受傷。
青葵可以回歸王府,和她的父母相認,做回她的王府郡主。
兄長們終於有了聰明且天賦卓絕的妹妹。
素夫人終於能見到她心心念念的女兒。
玄古大陸少一個滅世者,也就少了一個致命威脅。
師尊少了一個會帶來的麻煩的徒弟,師兄也少了一個會帶來麻煩的師妹。
就連鬼道家的弟子都少了一個爭奪天機術的對手。
大家都不會有任何損失。
所以放過彼此,也放過我吧。
虞歲收回視線,等在前邊的朋友們納悶地看著她,喊著她的名字:
“虞歲,走啦!”
虞歲邁步朝前走去。
讓她沉溺的不是缺失的親情,而是沒有異火威脅的世界;沒有息壤帶來的追殺;沒有會燒死陌生人的恐懼;沒有睡不好覺的夜晚;沒有父母帶給她的仇恨。
她真的、真的、真的很討厭擁有異火的世界。
*
梅良玉看著依舊停在三千歧路中的虞歲,即使將她自己留的兩個名字給出去,也沒能喚醒她。
師妹是不是錯估了這兩人在她心裡的地位?
梅良玉耐心看了會仍舊閉眼的虞歲。
天上星辰一閃一閃,看似漫不經心,前方湛藍的海域倒映萬千星辰,海浪輕慢地晃動,卻在某一刻頓住。
梅良玉壓下眉頭,有不祥的預感。
三千歧路上的天乾地支符文忽然間全數離地升騰而起,海麵掀起巨浪,化作晶體剔透的水龍,在海麵揚起龍頭,目光直指仍舊停在原地的虞歲。
有兩股看不見的力量在針鋒相對。
剛回到斬龍窟的兩位聖者感應到龍頭的力量,彼此對視一眼,瞬影趕去。
梅良玉根本沒時間猶豫,在掀起巨浪時,已經瞬影朝三千歧路中的虞歲而去。
*
虞歲剛和朋友們走出校門,在熱鬨的人群中看見等在路邊的父母,剛要上前,周遭萬物卻被定格,原本湛藍的天幕一瞬轉黑,天地暗淡失色,卻有一束火焰在虞歲前方燃起。
火焰在黑暗中照亮了她父母的臉。
虞歲緩緩朝後退了一步。
站在車道對麵的男人和女人,正朝她招手笑著,虞歲終於看清了父母的模樣,卻是南宮明和素夫人的臉。
一想到之前的互動全是他們兩人的臉,虞歲就止不住惡心,她強迫自己轉開視線,盯著那簇懸空的鮮紅火焰,是藏在她意識最深處的模樣。
火焰搖晃時,黑色的天空塌陷,被異火吞噬殆儘,眨眼間,虞歲看著天地瞬變,從初到太乙的龍車停放點,到青陽帝都,再到羅山之巔。
虞歲站在羅山之巔那座小破屋中,異火懸浮在曾經放著嬰兒的搖籃前。
這裡仍舊漆黑、破敗、寒冷。
她從出生就在這了。
異火燒毀了三千歧路給虞歲的可能性。
它在提醒虞歲。
認清現實。
你已經降生在新的世界。
虞歲目光怔怔地看著它。
她輕聲問道:“為什麼?”
虞歲透過異火,看見素夫人將手伸向嬰兒脖子再用力掐住的一幕。
在這個怨恨父母都是她的不對的世界,所有憤怒和怨恨的情緒無處宣泄,似乎隻能認是她倒黴,是她活該。
為什麼非要讓我回來?
異火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它化作星火散去,隻留虞歲一個人在這陰暗狹小的屋中被黑暗吞噬。
*
梅良玉剛想直接把虞歲從三千歧路上帶走,抓住對方手腕時,空氣中針鋒相對的無形力量忽然散去,水龍揚起的身子散去,嘩啦啦的水聲中懸浮的天乾地支符文也重新落回地麵。
遠處趕來的兩道身影讓梅良玉反手將虞歲推去後邊,讓自己站在最前。
虞歲睜開眼,耳邊是墜落的水聲,看見的是站在三千歧路中的師兄。
梅良玉沒看她,卻道:“閉眼。”
趕來的兩位聖者分彆是法家的於聖,名家的朱老。
兩位都是熟悉梅良玉的,瞧見他站在三千歧路上,周圍一片平靜,他們感受到的是古龍殘存的力量,但卻很短。
看見梅良玉的時候,兩人心裡已覺得是白跑一趟。
“怎麼把二老都引過來了。”梅良玉站在三千歧路上,踩著發光的符文,麵不改色道,“龍喉山那邊不比我這好看嗎?”
朱老笑道:“剛才古龍力量波動,還以為有什麼事。”
常艮聖者這個徒弟在太乙學院可是出了名的。
梅良玉每次走三千歧路,都能引來古龍化形盯他片刻,最開始大家還覺得稀奇,次數多了就覺得沒意思了。
有常艮聖者攔著,也沒人敢去探究。
古龍力量也隻是盯他一會,沒有發動攻擊,所以沒人會覺得梅良玉很危險。
“我每次走三千歧路都有這麼一遭,還以為今年不會,沒想到把二老給驚動。”梅良玉話說得理直氣壯,可沒有半點賠罪的意思。
於聖目光在梅良玉和虞歲之間轉了圈,淡聲道:“你前兩年都沒有來鄴池,怎麼今年反而來了?”
梅良玉就擅長當著法家人的麵睜眼說瞎話:“師尊讓我今年帶一帶新來的師妹,我師妹剛來就能奪得天機術,我這個做師兄的豈不是很威風。”
常艮聖者的大徒弟,在法家於聖眼中,特彆會離經叛道,梅良玉做出什麼事來他都不奇怪。
朱老被梅良玉逗笑,看了眼走在三千歧路上閉著眼的虞歲,以為她還在試煉中。
名家朱老與南宮明關係不錯,對南宮明的女兒也會照拂幾分,被人帶著過關這種事,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和法家於聖瞬影離開,繼續去看龍喉山的爭奪情況。
等這兩位聖者離去後,梅良玉衣下緊繃的肌肉才放鬆下去,他壓著眉頭轉身看回虞歲,見師妹不知何時睜開眼,漆黑水潤的眼眸正靜靜地看著他。
“你給的誰的名字?”梅良玉語氣不善道,“它倆有用?”
“你說實話吧,你是不是隨便想了倆名字給我,我把名字給你,你還是在那站老半天不走,我看這兩人對你來說也沒那麼重要,下次再有這種事你最好……”
“師兄。”虞歲輕聲道,“出了三千歧路再罵我吧。”
“誰罵你了?”梅良玉狠狠地瞪她一眼,朝前走去。
虞歲望著師兄怒氣衝衝的背影,漫步跟上。
此刻她腦海中想起昨夜梅良玉與神木種子對峙的一幕。
師兄將神木種子藏起來了。
師兄問如果他死了,我會不會難過。
師兄避開了我要回去占卜的問題。
師兄從昨晚開始就有點反常。
師兄隱瞞了龍頭的異常,而她的三千歧路,是異火燒出來的。
梅良玉走出全是天乾地支符文的沙地,站在海水之中轉身,後方是萬千星辰和湛藍的海域。
虞歲隨著他的轉身輕輕抬眸,漆黑的眼瞳中倒映著男人淩厲的眉峰,心卻很靜。
從師兄昨晚的異常到剛才的隱瞞,虞歲能確定,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