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也隻能在周燕兩國之間選擇。
法都的男子十八歲選籍,女子十四歲選籍,自己做主,一生隻有一次機會,是要入燕國,還是入周國,此後不能更改,直到死去。
雖說是兩國交界點,但也可以說這裡的都是周國人和燕國人。
隻不過在他們心中,宗族永遠高於國家。
韓氏一族掌握著法家最高九流術的血脈力量,名為“天罰”。祖上也多是些有名人物,在周國和燕國官至高位,越是亂世,韓氏一族越出高天賦者。
如今燕國式微,六國全力尋找浮屠塔碎片,為解開不戰誓約做準備,法家韓氏似乎提前感應到了亂世將至。
數百年未出的“天罰”血脈,在這一年覺醒了。
韓氏旁係一族的小女兒,韓蓮,在出嫁宋氏當晚,被韓氏逐出宗門的韓子陽劫走,並怒殺宋氏一門,連帶參宴的賓客也死傷慘重。
法家之地宗族實力盤根錯節,雖然這婚事是底下旁係的事,但殺人的是韓氏嫡親弟子。
在搶親殺人前,韓子陽已被逐出了宗門,並將他從法家之地驅逐出去。
可這人頑強,受刑後又與多人交戰,墜下懸崖仍不死,拖著一身傷回來,在韓蓮出嫁當日把人搶走。
宋氏震怒,要韓氏給一個說法,如今在法家之地,宗族們正在全力尋找韓子陽與韓蓮二人。
他們還沒能走出法家之地。
而在今晚,這兩人被找到了。
韓子陽與韓蓮皆是重傷之軀。
而韓蓮是平術之人,沒有半分自保能力,這一路上大多時間都在昏迷狀態,隻偶爾清醒。
山中溪河邊綠草被踩踏,於草叢中嬉戲的螢蟲們倉皇逃竄,綠衣青年悶哼聲,再也撐不住跪倒在地,膝蓋壓下更多雜草,一口黑血吐進清澈的溪水裡,打碎了水中倒影。
天空中傳來巨響,韓子陽瞬間警覺,抬頭望去,卻見絢爛的彩帶飛舞著,六國信煙中的文字一個個落進他幽黑的眼裡。
片刻後,韓子陽麵無表情地收回視線。
與他無關。
異火如何,水舟如何,六國要如何,他都不在乎。
韓子陽想要起身繼續走,身體卻傳來一陣劇痛,讓剛要起身的他又倒了回去,雙膝跪下,卻也牢牢背住身上一襲火紅嫁衣的女人。
女人頭上的金步搖似乎隨著這一晃,再也受不住,撲通一聲掉進了水裡。
韓子陽冷冷地看了一眼,金紅喜慶的步搖落在溪水底,很快又被血水遮掩。
女人冰涼的發絲落在他臉頰,換得他轉動眼珠瞥去一眼。
“你放下我吧。”韓蓮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她把臉貼著韓子陽肩背,閉著眼睛輕聲道,“我本來也活不長的,你無需為我做到這種地步。”
“他們錯怪你了。”
“我知道宗族長不是你殺的。”
“你想知道他是誰被殺的嗎?”
韓子陽壓下喉頭的腥甜,壓著眉頭,頸側青筋隱現,他粗聲道:“閉嘴。”
韓蓮卻不如他所願,嗓音溫柔,和平日一樣,輕聲細語地說道:“是我殺的。”
韓子陽沒有力氣再起身,他跪倒在溪河邊,耳裡嗡鳴。
“是我殺了你最敬重、也是這個世上對你最好的人。”韓蓮說。
溪水中依稀倒映著天上六國信煙的光芒,韓子陽深吸一口氣,他將背上的人放下,單手輕掐著韓蓮的脖子,讓她看著自己。
“為什麼?”韓子陽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韓蓮長相柔美,瞧著毫無攻擊性,目光也總是溫柔的,此刻她望著韓子陽,水潤眼眸中卻盈著點點笑意:“我真的沒想到……你會為了我做到這種地步。”
話說到最後,竟也帶上了難以掩藏的遺憾歎息。
“你若是沒這麼喜歡我,我也不會嘗到何謂後悔。”
韓蓮望著韓子陽,此刻就連掐在她脖子上的手也沒有一絲力道,她嘴角溢出血色,聲音很輕:“法家的人,從來就沒有置身事外的選擇,你想不問世事,可這世道卻不會順你心意。”
“宗族長很喜歡我們,因為你,我才有機會每日去他那臨帖。宗族長也十分高興有人喜愛他的字,他會和我共用一墨,那黑墨中,有農家的殘字蠱。他每寫一個字,就會被蠱蟲吞食一分氣。”
韓蓮直直地望進韓子陽的眼底,輕聲說:“你們似乎對平術之人毫無戒心。”
“他不是對平術之人毫無戒心,”韓子陽忍著暴怒,冷聲道,“是他本就喜愛你,才給了你機會。”
“他確實是一個很好的長輩。”韓蓮笑道,“可惜我們立場相對,他若是不插手燕國的事,也就不會死了。”
“韓蓮。”韓子陽掐在她脖子上的手轉而用力地扣住了她的肩膀,無數情緒翻湧在胸膛,目光牢牢盯著女人的笑顏。
他應該殺了她,卻又沒法殺她。
“我與宗族長共用一墨,自然也會中蠱。”韓蓮逐漸皺起眉頭,蠱毒發作的痛苦,使得她無法繼續保持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你……不必糾結,我確實該死,也快了。我會先下去向他老人家賠罪,他們知曉真相後,也不會再為難你了。”
韓蓮艱難地抓住了韓子陽的手,卻很快因為無法使力而鬆開。
她整個人都倒向了韓子陽,頭抵著他的肩膀,韓子陽沒有推開她。
“我知道……你、聯係了……那個人,和他走吧。”韓蓮身為平術之人,根本無法忍受蠱毒發作的痛苦,溫柔的麵容與聲音很快因為痛苦而變得扭曲,“你要儘量……多活一天……咳咳……”
她吐了韓子陽滿身的血,氣血上湧,喉嚨裡止不住地血水再冒,說的話也變得含糊:“彆去……燕國……”
金色的利箭破空而來,韓子陽忍著傷勢抱著韓蓮滾倒進溪河中,水聲嘩啦,利箭還是擦著他頸側而過,帶出一道血痕。
黑夜裡,密密麻麻的人影驟然而來,宋氏一族的人對著倒在溪河裡的青年怒聲道:“韓子陽!”
“今晚我定要你血債血償!”
韓氏一族的人卻有所猶豫,神色嚴肅道:“子陽,你先和我們回去,宗族長的事……”
“你們還和他廢話什麼!”宋氏一族的人怒聲道,“被屠滿門的不是你,宋家莊死的上百人不是你們韓家人,現在還想著當我的麵保他一命,休想!”
“給我殺了他!韓子陽今日必須死!”
韓子陽此刻根本沒聽其他人在說什麼,他從溪水中狼狽坐起身,看見懷裡的人已經麵如枯槁,原本清澈的溪河滿是血色,而女人也已經閉上了雙眼,了無生息。
他的所有情緒在此刻暫停。
法家裁決術·淩遲的風刃從四麵八方襲來,夾雜著仇怨與殺意,整片溪河上都是切割氣浪的無形風刃,而比風刃更快的,是裁決術·斬首劍。
韓子陽望著懷中的女人,意識深處的異火飄搖。
從天而降的青銅巨劍誓要將坐在溪河中的韓子陽劈成兩半,氣勢無人可擋,在劍尖就要觸碰到韓子陽時,男人低沉冷淡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一字,碎。”
名家字言。
另一股更加強勢的氣浪將青銅巨劍包裹,瞬間將其絞碎。
墨色的飛鳥從高空飛落,看起來不過巴掌大的小小一隻,直到它離地麵越來越近後,身影也變得越來越大,最後像是一塊黑色的巨幕,將淩遲風刃悄無聲息地全數吞沒。
十多道玄衣身影在黑色巨幕中禦風術落地溪河岸上,攔在韓子陽的前方,在他們的腰間佩戴的玉牌上,刻有古老的南宮二字。
站在最前邊的男人比後邊南宮家的術士們都要年輕,腰間沒有佩戴玉牌,他身姿挺拔,將溫柔的白衣穿出一身殺伐冷冽的氣息。
韓秉眉目沉穩,漆瞳掃視前方法家之地的人們。
墨鳥清脆的鳴叫聲喚醒其他人,它又變作小小的一隻,在韓秉上空盤旋一圈往後飛去,停在了對岸錦衣男人身側。
男人伸出手,讓墨鳥停在指上,眉眼含笑地望向韓子陽:“韓公子是我南宮家的客人,我遠行千裡相迎,諸位可是要與我一爭?”
他話音還未落下,對麵的人們就已變了臉色。
法家之地在周燕兩國交界,其中更有不少燕國人,他們對南宮家主這個人十分熟悉。
南宮明若要韓子陽的命,法家之地無人敢與之爭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