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在逐漸消失,小滿蜷縮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窗簾沒有拉上,窗外的風景一覽無遺,殘陽融融地落在他偏淺的發色上,他的發色隨了琥珀色的眸子,呈現出一種恬淡而溫順的褐色,再往下,卷翹的長長的睫毛上掛著圓圓的淚珠,像清晨掛在樹枝上的露水,偏紅的嘴唇被沉重的失落壓彎了。
顧矜芒到了此時,也不得不承認,小乞丐生得很漂亮,初看會覺得是隨處可見的廉價玉器,可琢磨久了,就能瞧出玉暈中透出的獨一無二。
他孤零零地蜷縮著,脊背都佝僂成一張沮喪的弓,腦袋耷拉下去,暖黃的光線落在他瘦弱纖細的肩膀和手臂,更顯得他形單影隻,如同被全世界拋棄的異類。
異類,異類,顧矜芒細細品味這兩個字,忽然覺出了小乞丐與自己的共同之處,品出了三分的同病相憐,小乞丐因為腿疾而自卑痛苦,被父母拋棄,被正常運行的世界拋棄,成為了不容於世的異類。
而自己因為過往而拒絕與世界交流,拒絕走出這方寸之地,在旁人看來,自己不也是個可憐的異類?
仔細說來,他與小乞丐本質上沒什麼不同,他們都被困在了這棟精致華美的彆墅裡,隻有這裡才沒有壞人的傷害,沒有鄙夷輕視的眼神和張口就來的嘲弄,這裡很安全,足以成為他們日後的避難所。
不知何時開始,他已經習慣將小乞丐與自己放在一起,為什麼會這樣,他分明厭惡敵視陌生人,為什麼會這樣輕易地將一個人納入自己的陣營,甚至他的父母都不在他的陣營裡。
他對父母有隱秘的恨意與責備,若不是父母在遊樂園爭執,顧不上照看年幼的孩子,自己也不會落得這般田地,所以他把父母也當做了世界之外的人。
那又是為什麼把小乞丐放進了自己的陣營裡呢?
因為小乞丐和自己一樣,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困在了這裡,都被世界拋棄了,而自己可以大發慈悲地愛憐這隻漂亮的精致的白貓,他琥珀色的眼珠,白到發光的皮毛,翻出來的柔順的肚皮,總是能讓人心生愉悅。
他悄悄地將小乞丐當做了自己的所有物,用玩具來形容並不貼切,更像是可愛的寵物,不僅能對自己不離不棄,能給自己帶來偶爾的雀躍,更重要的是,不會像人類一樣背叛自己。
小乞丐也是人類,可他不會背叛自己。
他是唯一一個不會背叛自己的人類,會為了自己在酷暑的夏日呆在炎熱的工具房直至昏厥,會在事後跟自己乖巧地道歉,會用靈活的爪子描繪馥鬱的花束,會給自己分享甜蜜的糖果。
真是一隻少見又珍貴的白貓。
顧矜芒這樣想,或許該對他好一些,於是他輕輕地走進了那個傷心的傍晚,來到了小滿孤獨而悲傷的世界裡,將手指搭上了寵物毛茸茸的腦袋,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腔調,“彆哭了,我帶你出去走走。”
我的小白貓。
天邊的太陽還未落下,小滿的淚眼中原本還盛著璀璨的陽光,被顧矜芒這樣一遮,一抬眼就是男孩沉靜冷豔的臉蛋。
顧矜芒不怕熱,身上的溫度總是偏低,他的指尖很涼,指尖帶去了淚水又留下了清冷的溫度,小滿聞言有些驚詫地張大了嘴巴,他看著顧小芒因為長久不出門而蒼白的膚色,拭淚的手背上青綠色的血管,姨姨曾經說過,顧小芒已經有兩年多沒有踏出過家門。
是因為看見自己傷心了所以才願意破例陪自己去逛逛嗎?想到這裡,小滿那顆小小的心臟就被巨大的感動與歡欣包裹住,那些不良於行的失落逐漸慢慢地退卻,又化作了深夜裡蟄伏在角落的猛獸。
“好。”小滿很鄭重地點點頭,從椅子上下來,跟著顧矜芒往樓下走,顧家的裝修風格偏溫馨的日式風,應該是葉風晚喜歡的設計,樓道裡潔白的牆麵,原木色的樓梯,斜陽被窗戶切割成大片的光影,陰影落在顧矜芒背上,他的背影顯出幾分不符合年紀的寂寥,小滿吃力地加快了兩步,和他並肩一起走。
他們兩人路過客廳的時候,葉風晚正在看電視,原本沒什麼特彆的反應,後邊看他們打開前廳的門,要往院子裡走,才遏製不住狂跳的心臟,悄無聲息地跟了出來,小芒已經兩年多沒有出過家門了,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顧矜芒原本走在前頭,卻突然在門口停住腳步,鳳眸微微眯起,去看天邊的落日,日頭已經沒了正午時的滾燙,帶著暑氣的風吹動院落裡的玫瑰花園,花團在陽光下美得像一副油畫,走過院子就能看到平直的泊油路,馬路對麵是翠綠的草坪,香樟樹伴著流淌的湖水,場綠的樹葉隨著晚風輕輕搖晃,一切顯得靜謐又恬靜。
可他的心裡並不平靜,曠日持久的夢魘侵襲著他,美好的畫麵裡伸出了無數的手,用力地攥住他的呼吸,令他的額頭上滲出了薄薄的汗珠,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顧矜芒突然感覺很後悔,他為了安撫自己的寵物貓,做出了衝動的決定,卻忘了自己有幾斤幾兩,自己永遠也無法戰勝夢中的魔鬼,注定是要在城堡裡枯萎殘破的。
算了吧,他想做個逃兵,可很快,他的手指就被濕熱的手指牽住,站在他身側的小孩用手指包住了他微微顫抖的指尖,還用那種天使一般的笑顏對著他,讓他說不出猶豫拒絕的話,腳步隨之而牽動。
從此,洶湧殘酷的景象都在不斷地後退,如破碎的夢境開始坍塌,他晃了晃腦袋,看到眼前的湖水依舊清清澈,草木散發著傍晚的餘熱,小白貓的手指很熱,臉上的笑容很燦爛,像畫上細細描繪的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