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四月。
浙江杭州,淳安縣。
恰逢梅雨時節,天地間充斥著風雨欲來的潮意,濕氣甚重,頗為陰鬱,看不清太陽已到何處。
土路滿是坑窪,四處泥濘,閣樓也顯得破舊,腐敗破舊的味道混雜在水汽中,竄出去老遠。
街上人影稀疏,且大多行色匆匆,垂首斂眉,偶有衙役上街巡邏,也是臉色沉凝。
整座城市都充斥著一股連空氣也緊繃的焦慮、不安。
徐行將這一切儘收眼底。
曾經的淳安縣,因新安江灌溉,稻產豐富,在東南十九府中都算富饒之地。
可這一切,都在六年前成為了過去。
東南沿海一帶,自太祖立國以來,便飽受海寇侵擾,戰亂不休,雖有海禁製度,卻難以根除禍患,甚至還因此令一批沿海人民鋌而走險,最終成為海寇。
所謂“寇與商同是人,市通則寇轉為商,市禁則商轉為寇,始之禁禁商,後之禁禁寇。禁之愈嚴而寇愈盛……於是海濱人人皆賊,有誅之不可勝誅者。”是也。
嚴酷的海禁政策,最終催生出一位盤踞四海,勢力遍布倭奴、琉球等地的巨匪大寇。
此人名為朱天都,據傳為建文帝後裔,麾下艨艟數百,戰船過千,敢戰之士以萬計,乃東南沿海第一賊寇,被稱為“寶龍王爺”。
倭奴人則充滿敬畏地稱他為“鬼天皇”、“影子國主”,以彰顯其人在倭奴國凜不可犯,至高無上的深重威嚴。
六年前,這位“寶龍王爺”更是親率數萬海寇上岸,洗劫浙、皖、蘇三省,攻掠杭、嚴、徽、寧、太平等州縣二十餘處。
朱天都一路長驅直入,直抵留都南京城下,炮轟州城,殺人無算,橫行八十餘日後從容退走,令官兵隻能望洋興歎。
其人為禍極深,惡名之盛,足令東南民眾聞而色變。
對他們來說,這位“龍王爺”的威嚴,甚至要更勝過那位隻知修道尋仙,不問朝政二十餘年的聖上。
淳安縣也在這次慘烈程度空前絕後的海亂中,大傷元氣。
縣誌記載,“房屋十室九空,人口十去五六”一語,沒有絲毫修飾,而是血淋淋的現實。
哪怕時至如今,這位海上巨寇手下的海賊、倭寇,亦是屢屢犯邊,燒殺搶掠,令沿海民眾深受其害。
徐行揮手打散揚塵,大踏步地進城。
無數隱蔽目光從街道的四麵八方投向徐行,其中翻湧著諸多複雜情緒,好奇、驚訝、審視。
緣由無他,隻因徐行那種昂首挺胸的自信姿態,與這座壓抑不安的縣城,實在是太過格格不入。
他輕車熟路地拐進一處小巷深處,伸手推開了藥材鋪子的大門。才進店,大片煙氣便裹挾著藥味兒,撲麵而來。
有位枯槁老人坐在櫃台後,手攥煙杆,抬目望來,見是徐行,他眉宇舒展,手也鬆開,沒好氣地道:
“門都不敲,真當是自己家了?”
話是這麼說,可老人話裡話外的親近勁兒,任是誰也感覺得出來。
老人這家藥材鋪子,專做武館生意,平日裡來他這裡拿藥的,都是武館學徒,血氣方剛、自恃武力,就不免粗野了些。
隻有徐行,雖貴為館主,卻每次都是親自來取藥,且言談溫和、舉止規矩,老人自然對他另眼相待。
徐行湊到櫃台前,見老人的戒備神態,奇道:
“咱們這兒就是鬨倭寇,也鬨不到您郭老頭上吧,至於這麼小心?”
老郭能在淳安縣城開藥材鋪子,專門跟武館打交道,自然是頗有手段,不至於如尋常人家一般,擔憂被些許流竄倭寇騷擾。
老郭眯起眼,古怪一笑:
“海上的龍王爺鬨不到,不是還有陸上的龍王爺嘛。”
老郭頗有幾分江湖人的豪爽,編排起當今聖上來,也是肆無忌憚。
徐行的眉頭皺起又拉平。
“還是為‘改稻為桑’的事兒?”
雖是問句,徐行的語氣卻極篤定。
這些年來,皇帝大修宮觀,大明宮內開支無度,官吏貪墨橫行,國庫早已入不敷出,又逢多天災人禍,年景是一年不如一年。
今年年初,當朝首輔嚴嵩為了增加收入,便提出了“改稻為桑”的法子,要把浙地一半的農田改為桑田,增加蠶絲產量,好織出更多絲綢,對外銷售,以彌補國庫。
嘉靖帝龍顏大悅,當即批準實行。但這政策聽上去雖好,實施起來卻是千難萬難。
儘管皇上說了,改的桑田都按稻田收稅,可這些麵朝黃土背朝天,全靠種地養活全家老小的農戶們,又怎麼會願意放棄自家的稻田?
桑田就算收成再好,也不是能填肚子的吃食。
若是遇上個天災人禍,那些大戶趁機壓價收入,隻怕到時候全家連口飽飯都吃不上。
農戶們又不是傻子,更深知這些豪強大戶的手段,自然不願將事關生死的命根子交出去,反抗得頗為激烈。
官府也不敢貿然動手,生怕局麵一發不可收拾,讓始終對東南虎視眈眈的海寇摘了桃子。
於是,就這麼僵持了四個月。
可現在聽這意思,官府是又開始動作了?
怪不得老郭如此戒備。
堂堂大明官府,就算剿不了縱橫海上的大寇巨匪,拿捏一群根子在地上的農戶、地主,還不是輕輕鬆鬆?
徐行歎了一聲。
官府、海寇,都是吃人的老虎,兩虎相爭,受苦的,終究還是他們這些百姓。
這世道,真是越來越不給人活路了。
徐行心裡翻滾著種種念頭,卻並不顯露出來。
他交完錢,跟老郭道彆一聲,就拎著藥材包,轉身離開藥鋪。
沿途上遇見認識的商販,徐行都會笑著打個招呼,有熟識之人,他也會停下腳步,跟對方閒聊兩句,再揮手告彆。
出了城,他便沿著泥濘鄉道,一路前行。
鄉路雜草叢生,儘頭有座小山坡,坡上林葉茂密,林間小溪潺潺,溪旁立了排屋舍。
門前懸了塊匾額,匾額上痕跡顯得格外深邃,凹陷處沒有半分塵埃,平直的線條勾勒出端正的楷書字跡。
掀潮館。
此地環境清幽,似是出家修行的寧靜道場,從大門進去,便是一片水痕白石壓成的地麵。
因東南局勢紛亂,戰事頻發,民眾也在戰火中,曆練得頗為彪悍,武風盛行,哪怕是田野間的農夫,都能耍兩手有模有樣的把式。
久而久之,此地自然是拳師如雲,武館林立。
窮文富武,是武行中顛撲不破的真理,是以武館大多開在城中。
可徐行的掀潮館,卻反其道而行之,自他師父那代,便立身鄉野,廣納貧家子弟為徒。
奈何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為生計所迫,隻能學些粗淺招式,便要回家裡幫忙,極難堅持下去。
自老館主劉鍋逝世,徐行接手武館後,掀潮館的學徒就越發稀少,到如今,正經跟著他練拳的人,僅有一人。
此人名為齊大柱,乃是淳安本地桑農,心思單純,勇猛精進,拜師以來苦修不綴,幾無一日懈怠。
徐行對齊大柱的資質、品性都頗為滿意,已打算將再過些時日,便將他納入掀潮館門牆,做個有資格給曆代祖師敬香的真傳。
回到武館後,徐行先支起爐子,將買回來的藥材和一隻山雞給處理了,放進粗陶瓦罐裡煮上。
雖然心裡念著事兒,但徐行也不會因此打亂自己的生活節奏。
處理好食材,他又架起個大鐵鍋,倒進去一盆混著鐵釘子的木屑木炭,再升起一蓬明晃晃的焰火,點燃滿鍋炭火。
徐行從旁邊拿起一根竹棍,在火中輕輕攪合。
等鐵釘粗糙的尖頭都給燒得微微發紅,他才放下竹棍,抄起簸箕,手腕輕輕一抖,朝鍋裡灑進去一把豆莢。
這些豆莢都曬足了天數,稍一碰火,乾癟的表皮便化為灰燼,暴露出內裡的豆子。
豆子接觸火焰,發出滋油般的輕微聲響,等這一點油聲後,整個豆子就會被燎得焦黑發苦,難以入口。
就在這刹那,徐行空著的左手動了一動。
滿鍋火焰如遭逆風吹卷,搖晃不已,發出劈裡啪啦的爆裂聲響。
一息之後,徐行吐口氣,張開手掌,露出一把泛著油光的豆子。
豆子黃澄澄,粒粒飽滿,沒有一絲焦痕,而鍋中的泛紅鐵釘,位置分毫不變。
他竟是在這點時間裡,避開了所有鐵釘,把數十粒將爆未爆的豆子給儘數撚起,且力道把握得恰到好處,沒有把任何一顆豆子捏得破裂。
這種神乎其技的表現,足以令尋常拳師瞠目結舌。
徐行吹了吹豆子冒出的白氣,一粒一粒地往嘴裡拋,邊吃邊嘬氣。
如他這種拳師,手腳肌膚已淬煉得極為堅韌,哪怕直接放進沸水裡,也會渾然無事,可嘴巴嚼著也會覺得有些燙。
不過,正是燙的吃著才香。
徐行慢慢嚼著豆子,聽著豆子破裂時,唇齒間傳來的清脆聲響,享受地眯起眼。
吃完這一批,徐行又抄起簸箕,如法炮製。整個過程中,他的目光都極為專注,肌膚也漸漸泛紅。
以徐行的功力,想不間斷地“火中拈豆”,也絕不輕鬆,須得全神貫注,容不得半點分心。
也正因如此,他才會用這種方式,來鍛煉自己的武學。
——若沒有挑戰,怎稱得上修行?
這會兒功夫,罐子裡的藥湯也煮好了,一股濃鬱中藥味挾著大片大片的肉香,撲麵鑽到徐行的鼻孔裡,令他精神一振。
這裡麵煮著的山參、當歸,都有幾十年的年份,藥力非凡,練武講究養煉合一,要強身健體,自然離不開滋補。
徐行也不怕燙,伸手從火爐上直接拎起瓦罐,一仰脖子,將瓦罐裡的藥材與雞肉,都囫圇吞進肚裡,吃了個乾乾淨淨。
他隻覺腹中一團熱氣四處翻滾,暖洋洋一片,訓練後的疲憊已是不翼而飛。
徐行走回內屋,打了盆清水洗漱,為下午的授課做準備。
銅盆照出一張劍眉星目的臉龐。
這張麵容俊逸得近乎秀麗,卻生得一對濃眉,眉尾微翹如刀,眸子透亮晶瑩,顯得極有魄力,就像是在南人的文秀風骨中,還挾著一股北人的豪雄英氣。
正因這極其出眾的相貌,徐行本人在淳安縣的名聲,還要遠遠勝過掀潮館這間破落武館。
幾乎所有見過他的年輕姑娘都會可惜,這麼個豐神俊朗的小郎君,怎麼就想不開,要去做掄拳頭、練把式的拳師?
徐行隻是一笑置之。
因為,對他這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穿越者來說,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練武更值得投注心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