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心托孤,兩函血經(1 / 2)

來到內屋後,沈一石先交代了最近杭州城裡的情況。

馬寧遠如今已經掌控全局,將一切都推到了八臂修羅之徒“徐踏法”身上,給徐渭的密信也寄了出去。

徐行忽然問道:

“沈老板,那個總管江南織造局的楊金水,事後沒有盤問你什麼?”

沈一石隻是一笑,輕描淡寫道:

“海寇也是要財的,而我畢竟是個商人,花錢保命,也很正常,楊公公能理解。

而且事情到了這一步,毀堤淹田是萬萬做不成了,楊公公巴不得抽身出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脫了乾係。

踏法你先前在監牢打死那個倭奴人,我們也查出了他的身份,乃是井上十三郎的弟弟。

何茂才既然抓獲了如此人物,卻不上報,惹來海寇報複,也是自然之理。

馬大人正好趁此機會,用如今情況緊急,不宜再激化矛盾的理由,將那些監牢裡民眾儘數放了出去。”

沈一石雖然說得雲淡風輕,但徐行深知,能夠將這一切漏洞、疑點都給擺平,做得天衣無縫,究竟是如何困難。

這位沈老板的能量和手段,當真是不可小覷。

徐行聽完,也頷首道:

“楊金水是宮裡派出來的太監,讓他把這些事寫成密報,呈送上京,提早讓皇帝看看也好。”

說完這些正事兒,沈一石笑道:

“我這次是秘密前來,還給你帶了一箱藥材、一箱拳術秘籍,送貨的也都是跟了我幾十年的心腹家丁。

從今以後,他們也會加入掀潮館,你不用擔心有人泄密。”

徐行見沈一石帶來的見麵如此厚重,就知道他必有所求,乾脆道:

“沈老板既有要事,不妨一並道明。徐某並非是不通情理之人,光憑你與我叔父這份情誼,任何請托,我都不會推辭。”

徐行這話完全是真心實意,事實上,他從一開始敢信任沈一石,就是因為他與自家叔父這份聯係。

徐渭看人的眼光,是經過無數次考驗的,這麼多年來,還未出錯過一次,徐行自然信任他。

沈一石見徐行如此爽利,一上來就開門見山,稍愣了下,不覺苦笑道:

“踏法果然快人快語,倒是顯得我扭捏了,既然如此,我便明說了。

我這次來,是想打算向你托孤的。”

托孤?!

徐行身子微微一震,剛要說些什麼,就見沈一石舉起單掌,製止了他。

這位江南第一豪商按著椅子扶手,站起身來,眺望窗外,悠悠道:

“踏法,先前你說過,大局崩潰,非是一個萬全之策所能挽回,我本不願相信,回去細思之後,卻又深以為然。

這些年,我在織造局當差,所見所聞,簡直是觸目驚心,貪墨橫行,盤剝無度,上下揮霍無度便掠之於民,民變在即便掠之於商。

這大明朝裡裡外外,早已是千瘡百孔,隻因胡部堂以及內閣那幾位裱糊匠,實在是功力了得,這才造出來個勉強穩定的時局。

我們這些人身處其中久了,也就慢慢習以為常,並把很多事,視為了理所當然,卻忘了,這分明是飲鴆止渴、寅吃卯糧的手段,如何能長久?

說到底,還是心存僥幸,自欺欺人罷了。”

說到這裡,沈一石轉過頭來,長長一歎:

“你叔父徐文長,與我乃是琴藝上的知音。

我知道,他屢試不第後,畢生所願,便是欲輔助胡部堂,靖平四海,以狂生之姿留名青史,從而證明他徐文長不是沒有才乾,隻是天下人沒有眼光罷了。

了卻天下事,贏得身後名,嘿,我沈一石也是自幼通讀詩書,又何嘗沒有這般願望?

隻可惜,我的才情、誌氣,樣樣都不如你叔父,隻能當個上不著天、下不沾地的商賈,到頭來,連自己都泥足深陷,又談何壯誌?

這毀堤淹田之事,始終要驚動中樞,現在何茂才、鄭泌昌都死了,楊公公又對我有恩,我雖是商賈,也頗知忠義二字,不願負他。

既然朝廷一定要個交代,那這個交代,就由我來給吧。

我這一生,跟著鄭泌昌他們,也是作惡多端,害人無數,這樣總算是為東南儘了點綿薄之力。

我死則死矣,可我家中還有一名女子,實在不忍見她獨自流連,若如此,隻怕我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息。”

提起家中女眷,這位城府極深,養氣功夫極佳,向來是泰山崩於麵前而不變色的江南第一豪商,竟不由得紅了眼眶。

他這些年來,搭上了宮裡的線,看似坐擁億萬家財,風光無限,實則不過是為人做嫁衣,代為保管罷了。

數十年下來,沈一石始終過著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生活,這種高壓早已令他不堪折磨。

可沾上了宮裡的事兒,又豈是輕易便可脫身?

沈一石其實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結局,隻是一想到家眷,仍是不由得悲從中來,淒然道:

“踏法,我已將她托付給了楊金水楊公公,想來應無大礙,但我還想多做一些打算。

日後若事有不諧,還請你對她稍作照拂,讓她能夠在這世間得寸許立錐之地,安寧過完此生,這便足夠、足夠了……”

這字字泣血的真心實意,令徐行也為之動容,他一下站起來,長歎道:

“沈老板,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

沈一石強笑道:

“踏法,我如此無狀,倒讓你見笑了。”

對徐行傾述心事後,沈一石的言語情態也放開許多,顯然已將他視為真正的後輩。

徐行聽罷,搖了搖頭,斂容正色,隻道: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聽到這兩句詩,沈一石本就未乾的眼眶中,再次盈出了淚水,卻隻是握著徐行的手,無語凝噎。

徐行是個很念舊的人,瞧著這樣脆弱的沈一石,他忽然想起了一件昔年舊事。

那一年,徐家破滅,他和叔父從紹興逃往淳安,準備來投奔與徐家有舊的掀潮館老館主,化名劉鍋的嶽蹈海。

一天深夜,他們寄宿荒野,借著月光,看見了一塊殘破墓碑,橫在道旁,無人在意。

徐渭見碑上有字,便走上前去,強作分辨,認出那石刻上的內容。

“後世諸賢大夫幸所視此……”

徐渭一字一句地讀出聲來,令徐行也聽得明白,他那時雖才四歲,體內畢竟有穿越者的靈魂,自然能解其中意。

那碑上刻著的,是墓碑主人身段放得極低的哀求。

墓主說他乃是本朝某地的縣令,雖然並不聰慧,卻向來愛民,治下以仁,自奉以儉,墓裡什麼都沒有,還請來者高抬貴手,讓他能安息。

徐行聽完,隻覺一陣好笑。

他們一路從紹興走來,不知道見過多少流民暴死街頭,橫於路邊,淪為餓殍,這縣令能有一墓穴安身,已算奢侈,怎麼還敢哀求?

看著那塊明顯是被人拔出來的墓碑,徐行甚至感覺有幾分快意,冷笑道:

“這屁用沒有的話,寫來乾什麼,換做是我,死後寧願給人燒成骨灰,一把灑向江河,也不乾這種事。”

說完,徐行這些天的顛沛流離,隻覺一肚子氣,又補充道:

“可笑至極。”

徐渭與這位小侄相處若久,自然知道他的聰慧非比尋常,也不感到意外。

徐渭不意外,徐行卻很意外。

因為他發現,向來藐視禮法,行事疏狂的叔父,麵對那塊墓碑,竟罕見地流露出傷感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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