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項上人頭送我。”
她每一個字都念得輕柔而空靈,仿佛午夜夢回醒來的一霎那,現實與夢境交錯時耳畔傳來的幽幽囈語,讓人後頸寒涼。
齊聿白呼吸一窒。
他也不知自己怎麼了,仿佛被人攥住了呼吸,不敢直視少女的眼睛,下意識躲避。
這時,比之方才更為強烈的直覺告訴他,昭懿公主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她變了,她不再是從前那個任人拿捏的小姑娘了。
殿內的宮人站得滿滿當當,亦是提心吊膽一個看一個,大氣也不敢出。尤其是慈姑,小公主是她看顧在眼底帶大的,公主什麼性情、什麼脾氣,高興時什麼反應,氣惱時又會做什麼,她再清楚不過。
可是這一回的昭懿公主,實在太不尋常了。
“長公子怎麼不說話了?”
指尖滑過匕首的手柄,描摹出那完美、流暢、鋒利的弧度,殷靈棲一手支起下頜,遊刃有餘打量著他。
守在門廊外不得入內的小廝聽得殿內傳出的清晰話語,嚇得牙關打顫,兩腿一軟便想逃跑。
天爺呀,單聽說過昭懿公主任性妄為,不曾想會玩到這種地步,長公子自求多福吧,他得先保住自己的小命!
“長公子不說話,本宮便當你同意了哦。”
殷靈棲握住匕首:“波斯進貢的好東西,據說見血封喉,可供賞玩亦可防身,平日裡換作旁人來了,我還不願意取出來給他們看一眼呢。”
齊聿白注視著她愈來愈近的腳步,喉結上下滾動。
殷靈棲在他麵前站定,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因為齊聿白抬手攥住了她的手腕,不許她近身拔出匕首。
殷靈棲眼底閃過厭惡,幾乎在一瞬間條件反射甩開了他的手。
“臟。”她低聲呢喃著。
慈姑見勢不對勁,忙過來拉住她:“公主,有話好好說……”
殷靈棲伸手比劃了下,又望了望自己的心口。
一箭貫穿身體的疼痛,她到現在都清楚記得。
殿內宮人都嚇傻了,絲毫不敢妄動。
就在所有人的神經都高度緊繃,被小公主的一舉一動牽係著時,殷靈棲沉默著,忽然笑了。
“開個玩笑罷了。”
她莞爾一笑,凝視著齊聿白:“長公子不會當真了罷。”
齊聿白緩緩提上來一口氣,後知後覺方才額頭上竟滲出一層薄汗。
殷靈棲依然微笑著注視他。
哪有這麼簡單,
怎麼會隻取你性命呢。
要讓你親眼看著,我是如何一點一點毀掉你的全部。
她這樣想。
至此為止,齊聿白仍以為她在使性子鬨脾氣,他輕輕拂去額發間冷汗,緩聲道:“公主儘可消氣了罷。”
殷靈棲恍若未聞,直接越過他朝外走,一麵走一麵喚來小太監,問:“方才你說了一半被打斷的話是什麼?”
小太監愣愣的,還沒回過神,這時一拍腦袋,記起來了:“哦,是那件事啊……”
他回頭瞥了一眼長公子,又壓低了聲音,用僅供公主一人能聽得到的聲音說:“蕭世子派出的人手遇到了點兒麻煩,皇城司想查當日宴會的具體細節。”
“公主您也知道,這祭祀、朝會、宴鄉酒澧膳饈之事,皆歸光祿寺掌管。故而,若想拿到具體細節,需得自光祿寺裡頭過一遍,可是……”
可是光祿寺卿重病告假,閉不見客,如今寺中一應要事皆落到了光祿寺少卿——齊聿白的手上。
齊聿白不鬆口,他的手下斷不會允許讓皇城司的差役進去查證。
“光祿寺畢竟列屬九卿機構之一,皇城司的人稽查辦案雖有令牌,遭到攔截也不能硬闖,所以——”
“所以蕭雲錚的手下並沒有拿到想要的情報。”殷靈棲接過他的話。
小太監點點頭稱是。
殷靈棲聽著聽著便笑了。
“不愧是高門世族培養出的世家子,做事就是守規矩,多麻煩呀。”
蕭雲錚道德感太高了。
這事兒,還得她來。
她將窗戶挑開一條縫試了試溫度,凍得瞬間將手縮了回去:“姑姑,把我那件厚實的織金妝緞鬥篷取來,我要出門一趟。”
“天寒地凍的,公主彆出去了罷,有什麼事吩咐奴婢便好了,彆冷著公主的身子了。”慈姑擔憂道。
“這事兒不成,隻怕得我親自去還個人情。”殷靈棲抱著小手爐,由著慈姑給她打扮得暖暖和和的。
她這些時日一直在梳理前世今生的事,雖然至今尚未明白蕭雲錚為何會趕在她大婚那日回來,又為何抱著她的屍體離開,但殷靈棲看準了一件事——
蕭雲錚替她殺了齊聿白解恨。
原本她送出的絕筆信已經足以將齊聿白置之死地了,唯一遺憾的便是無法親眼目睹這人上路。
但蕭雲錚的出現,反倒幫她將未婚夫先一步送走,早她一程下黃泉,出了口惡氣。
痛快!
殷靈棲想想便心裡高興,看在這件事上,她願意暫且忽略掉往日兩人針尖對麥芒的關係,幫蕭雲錚個忙,就當是償還他的人情。
“走啦,嬤嬤晚上不必等我了,你們先用飯罷。”殷靈棲擺擺手,到了門前突然被人堵住去路。
“公主要去哪。”齊聿白注視著她。
殷靈棲眉目間輕快的笑意瞬間就散了:“本宮去哪兒,還要給長公子報備嗎?”
“本宮什麼身份,你什麼地位?”
齊聿白一時語塞。
他道:“公主想走,臣無權乾涉,但公主還是應當給臣一句準話,今日這場鬨劇,公主該出的氣也出了,如今可還氣悶?”
殷靈棲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齊聿白,今日入宮負荊請罪非你所願吧?我猜,是承恩侯給你施加壓力,你迫不得已才來的。所以長公子並不是誠心來請罪的,隻是急於得到一個結果,一個足以向家族交差的結果。”
“若連心思都不誠懇,又有何臉麵來求得本宮諒解?你走罷,該退的婚約本宮仍然會堅持退掉。”
承恩侯府的隨從愣住了。
敢情他們一群人在外頭吹了半日冷風,受了半日的折辱,到頭來竟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奇恥大辱!簡直是奇恥大辱!
“公主不覺得自己過分了麼……”齊聿白麵色鐵青,還欲再說,殷靈棲忽然順手自他腰間摘走令牌一塊,看也不看他一眼便走了。
“姑姑,送客。”
殷靈棲想了想,又吩咐道:“不是送客,有人擅闖宮苑,叫禁軍過來,趕人。”
齊聿白臉色十分難堪。
侍從跟在他身旁,隻覺兩眼一黑。
他們公子芝蘭玉樹、名驚四座,是盛京城何等驚豔的人物,何時受過這等屈辱。
可公主是一點情麵也不給長公子留啊!
*
“齊公子官居光祿寺少卿,有親衛兩人,堪為左膀右臂,一人名喚齊越,已卒,死因不詳。”
“說得對。”殷靈棲點點頭,示意小太監繼續。
“還有一人名喚齊朔,現留守光祿寺,阻攔皇城司辦案的正是他。”
小太監揣了揣手,猶豫道:“這人同齊越的脾性又不大相同,古板執拗得很,皇城司的差役都拿他沒辦法,公主何必紆尊降貴來對付這麼個人物。”
“再難對付又能有多難?不聽話的不是已經沒了一個嗎。”
一回生二回熟嘛,殷靈棲將短劍塞進袖口,心想。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齊聿白這個部下。
青年身著洗得褪色泛白的襴衫,身形板正,一言一行皆透露著刻板與執拗。
“宿刃,”殷靈棲喚來皇城司的人,“帶上你辦案的令牌,進去取你主子需要的東西。”
“公主,長公子臨行前交待過,他不在時不容許有任何人動光祿寺的卷軸簿本,皇城司秉公執法也不行。請公主見諒,在下恕難從命。”
“恕難從命……”殷靈棲抬眸,“你敢攔本公主?”
“屬下不敢。”
“不敢便讓開。”
“公主恕罪。”
“齊朔,”殷靈棲定定目視著他,“你主子都不敢攔本公主的路,也沒有資格攔本公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