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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元宵過後, 這個年節也算結束了。

步入二月,冰雪尚未消融,柳樹才冒出點點嫩綠,春闈便拉開序幕。會試與鄉試一樣, 共考三場, 三日一場, 通共要考九日。

在謝叔南的強烈要求下, 雲黛答應送他們進場——

她原本也是想送他們考試的, 但考慮到謝伯縉也會去, 才有所猶豫。然而兩人之間牽扯難斷,躲無可躲,還是得碰上。

好在嘉寧滿心歡喜要去送謝仲宣, 雲黛稍覺安慰, 心裡想著來回有嘉寧作伴, 起碼不用與大哥哥單獨相處了。

這日一清晨,天邊還灰蒙蒙的, 冷冽的空氣裡繚繞著霧氣,貢院門口已然熱鬨起來,人來人往,車馬不斷。

“二哥哥, 三哥哥, 包袱裡放的膝套和護腕你們記得穿戴,夾縫裡還有提神醒腦的薄荷膏,你們上場前記得在兩側額角抹上一些, 尤其午後容易犯困,抹一些腦袋能清醒些。”

“知道了,妹妹你都念叨一路了。”謝叔南清俊的臉上掛著笑, 抬手拍了拍胸膛,胸有成竹對雲黛道,“有雲妹妹的關心加持,我和二哥一定會全力發揮,你就在家等著我們的好消息吧!你說是吧,二哥?”

“我可不敢將話說的這樣滿。”謝仲宣含笑睨了他一眼,轉而看向雲黛,目光和煦,“九日過得很快,出場那日,雲妹妹會來接的麼?”

見他語含期待,雲黛自是答應,“肯定會的,你們在裡頭好好考,到時候我和嘉寧表姐還有……大哥哥,嗯,到時候一起來接你們。”

嘉寧忙不迭點頭,亮晶晶的一雙眼看向謝仲宣,“對對對,一定來的!”

一直緘默不言的謝伯縉嚴肅的麵部線條稍柔,上前一步,拍著兩個弟弟的肩膀,諄諄鼓勵了兩句,見時辰不早,說道,“進場吧,莫要緊張,儘力發揮即可。”

謝仲宣和謝叔南與他們告彆,轉身往貢院裡去。

來時是兩輛馬車,去時謝伯縉叫住嘉寧,“我與雲黛有事要談。”

言下之意嘉寧怎會不懂,看了眼已經坐在馬車裡的雲黛,再看一眼麵前氣勢攝人的大表兄,很是配合道,“行,那我去前頭那輛馬車。”

說罷趕緊帶著丫鬟往前去了。

寶藍色車簾被掀開,看見俯身進來的男人,雲黛心口猛地跳了兩下。

四肢僵硬地貼著車壁坐著,她低低喚了聲,“大哥哥……”

謝伯縉四平八穩地坐下,見她直直的盯著垂下的車簾,語帶冷意,“嘉寧在另一輛馬車。”

雲黛臉色微變,低頭盯著水紅羅裙下黛藍色繡鴛鴦蝴蝶的鞋,屏氣凝神。

這是正月初一後,他們頭一回單獨相處。

在這狹窄的馬車裡,叫人喘息都變得艱難起來。

他突然換馬車,是想做什麼?

她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猶如砧板上的魚肉等著刀子落下,時間變得很慢,每一刻像是煎熬。

直到馬車再次行駛,見他還沒有開口的意思,雲黛最先受不住,看向身側那氣定神閒輕撥香爐灰燼的男人,開口道,“大哥哥換馬車是有什麼事麼?”

“無事。”

謝伯縉放下香撥,平靜望向她,“隻是想與你說會兒話。這些日子,你一直躲著我。”

雲黛抿了抿唇,這是事實,她無法辯駁。

謝伯縉見她垂下濃黑羽睫,慢慢道,“這一趟來長安,妹妹玩得夠久了,是該回家了。等半月後放榜,我會派人送你回肅州。”

回去?雲黛微怔,見他臉上並無半分玩笑的神情,急急道,“我不回去……”

謝伯縉往車壁一靠,高大的身形如玉山將傾,語氣還是平淡的,“妹妹出來這麼久,都不想家麼?”

“我自然牽掛府中,隻是……”雲黛頓了頓,不知該如何往下說。

謝伯縉替她接上,“隻是姑母雖已往隴西寄信稟明這樁婚事,可隴西的回信尚未寄回,與崔家的婚事沒定下,你心頭不安。”

雲黛心口一跳,再看他這副神態自若的模樣,頓時了然,白嫩的手指微微收攏,“是了,這事你一問,姑母也不會瞞你。”

“沒問。”謝伯縉輕飄飄道,“我把信截下來了。”

雲黛瞳孔微縮,難以置信地看向他,“大哥哥,你為何如此?”

謝伯縉清冷的朝她麵上看去一眼,“妹妹這樣聰慧,你說為什麼。”

他這副不近人情的涼薄樣子遽然將雲黛拉回那日傍晚,她喉頭微哽,緩了好半晌,才艱澀開口,“大哥哥,你到底想怎樣?那日我已與你說的很清楚,你又何必這般糾纏不休,這樣對你我都不好……”

“我想怎樣?”

謝伯縉輕輕呢喃一句,高大的身軀忽得朝雲黛那邊俯去,見她要躲,手掌牢牢地勾住她的後脖頸,讓她避無可避。

“我想要怎樣,那日也與你說了。妹妹還不懂麼,那夜之後,你我就再無法像從前那樣當兄妹了。”

雲黛麵色慘白,細細哀求著,“彆說了,你彆說了……”

他抓著她的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把她緊握的拳頭一點點撫平,貼著他跳動的心口,低頭在她耳畔用極低的聲音道,“在那之前,倒還能克製住。可妹妹你招惹了我,是你將那些荒唐的惡念放了出來,你就不管了麼?”

雲黛感覺到掌心下那劇烈跳動的節奏,他灼熱的體溫侵襲著肌膚,將她的心跳也變得很快很快。

她慌張地收回手,反駁著,“我不是故意的,那日是中了藥,都是那藥惹的禍……”

“嗯,說到那藥。”謝伯縉另一隻手捏起她的下巴,這動作讓她與他對視著,他湛黑的眸子帶著絕對的冷靜,又如鷹隼般銳利,定定地凝視著她,語氣卻是溫柔和緩的,“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那一晚你真的半分意識都沒有麼?”

雲黛眸光閃了閃。

她想扭過頭,他發現她的意圖,逼得更近了些,聲音漸低,“那晚,換做是旁人尋到你,你也會……求他幫你麼。”

雲黛唇瓣囁喏,心頭紛亂不堪,結結巴巴道,“沒有旁人,這假設不存在,那日就是大哥哥……我相信大哥哥,知道哥哥不會害我……”

“隻是信任?那若是二郎和三郎呢?”

他看到她越發慘白的臉色,知道這或許殘忍,卻不可避免,她的心思藏的太深,像隻小烏龜,遇事隻知道往殼裡躲,手段不狠一些她絕不出來。

握著她的手轉而按在了她的胸口,他抵著她的額頭,感受著那柔軟的跳動,忽而似笑非笑,“妹妹的心,也跳得很快。”

雲黛半邊身子都僵硬,心底像一團亂麻,強烈的羞恥感一波一波湧上來,流遍她的四肢百骸。

謝伯縉見她那雙明亮的黑眸裡漸漸漫起水氣,心頭一軟,溫熱的手指摩挲著她的臉頰,歎道,“誠實些,你心裡也是有我的。”

聞言,她眼睫一顫,淚水就順著頰邊滾落了下來。

像是被當眾扒光衣裳,又像是做賊被示眾,那份不想承認的隱秘心思被他看得透徹,被他直接點明——

是,那夜的她並不是全無意識,她知道她抱著的人是謝伯縉,是她的大哥哥。

她也不清楚那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她信任他,依賴他,想要靠近他,甚至有一瞬慶幸,是他尋到了她。

或許正如他說的,她心裡是有他的。

她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原本的兄妹情就變得不那麼純粹,她時不時想起他,惦念著他,見著他會格外歡喜,見他與她冷淡,她失落且傷懷——同樣是哥哥,這種情緒隻對他有過,旁人都沒有。

隻是她自欺欺人,試圖將一切罪責都推到那合歡藥上,試圖維持著她道德完美、品行高潔的妹妹形象。

哪戶好人家的姑娘會惦記著自家兄長呢?祖母和夫人對她的教誨、聖賢書上的規矩道理,從來沒有這樣的。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雲黛語氣幽戚,淚如雨下,沿著白皙的臉頰滾落在下巴尖,晶瑩剔透。

“彆哭了,這也沒什麼。”

謝伯縉見她逐漸崩潰,伸手攬過她的肩,將她抱在了懷中,有一下沒一下拍著她的背哄道,“你我皆非聖人,何必要將自己架得高高的。你不必自責,我與你是一樣的……”

“不一樣……我們不一樣的……”雲黛在他懷中放聲大哭,手指緊緊揪著他的衣襟,恨他咄咄逼人,更恨自己的不知廉恥。

待哭到累了,她揚起臉,淚眼婆娑看向他,帶著幾分歇斯底裡的意味,“且不說這世道的標準,對男子總是更寬容,對女子更苛刻。就說我與你的身份,你有退路,你始終都有退路……可我呢,我不行,我沒有父母,沒有親兄弟,沒有家族,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國公府給的,我仰仗著國公府,受著國公府的恩惠,我依附著國公府才有如今的好日子……若是做出此等勾搭兄長忘恩負義之事,國公爺和夫人會如何看我?外人會如何看我?我又怎麼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她幼時在喬家家塾讀書,讀到“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就覺著心裡難過。

現在想起這句話,愈發覺得傷懷——

“大哥哥……如果你真的喜歡我,真的為我好……就放過我吧。”

她仰著臉,眉眼間是孤注一擲的神色,“現在你也知道了,我是個很糟糕的人,心思不那麼單純,膽怯如鼠怕惹事,明明討厭一個人一件事卻要裝作寬容、裝作喜歡,我一點也不乖,也不想那樣懂事,我也很懶,一點都不喜歡日日早起請安,也不想學那些繁重的禮儀規矩。我羨慕玉珠,羨慕慶寧和嘉寧,甚至還羨慕過明珠。可我沒得選,為了讓國公爺和夫人喜歡我,我得變成溫馴乖巧的樣子……凡事都要三思,做事說話都要有分寸,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我不能惹麻煩,不能出錯……”

她以手掩麵喃喃道,“我不敢,也不能,我得按部就班、循規蹈矩的過日子,我輸不起的……”

謝伯縉垂下黑眸,看著懷中顫抖的削瘦的肩背,將她的摟得更緊了些。

手掌按著她的頭,他高挺的鼻梁深深埋入她的脖頸處,長長的喟歎,“我很早就知道。”

“知道那個乖巧溫順的妹妹並不那麼乖。知道她寄人籬下過的辛苦,知道她心思敏感,知道她也想活得肆意自在……”

所以,他一直想多護著她,對她更好一些。

哪知最後把心都交了出去。

眼底劃過一抹輕嘲,他在她柔軟的頸間輕輕落下一吻,感受到她的瑟縮,他的吻繼續遊走著,沿著修長的頸部線條落到她的耳根,又一點點吻到她的臉頰,吻去她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