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灑落下來,打在那對不耐煩皺起的眉頭上,然後沐想想聽到熟悉的聲音和陌生的語氣:“喂,走不走?你長凳子上了?”
幾秒種後,沐想想站起來。
喬南拎著眼鏡,扒拉腦門,一邊走一邊罵娘:“簡直智障,說了推平推平,一個個聽不懂人話,還留那麼一撮喂雞啊?”
沐想想收回恍惚的視線,她望著地麵,心情複雜,忽然開口:“其實挺好看的,很適合你。”
氣氛安靜了兩個呼吸。
下一秒,喬南突然加快了腳步:“神……神經病啊!”
怎麼大家忽然就坐下了?
孫校長望著前方沒說話,木然的視線裡,那個模樣漂亮的年輕人在他們落座後就開始去飲水機那邊翻找,沒一會兒翻找出四個紙杯來。
教導主任對接下來端到麵前的熱水越發意外——十二中畢竟是所公立中學,生源複雜,這個年紀的孩子們大多出於對權威充滿戒備的青春期,而他政教處這個職位,又注定了日常接觸管理的學生群體肯定是最跳脫的那些。任教多年,他很少會遇到對自己這樣周到的學生,於是雙手接過喝下第一口熱水的那刻他居然有點羞澀,在心中不住欣慰地想,長得好看又平行端方,不愧是他十二中出來的好學生。
孫校長歎了口氣,也釋懷了,這孩子雖然眼神不好,但看他一言一行,確實無可挑剔了。
是個尊師重道的好孩子。
於是他也不琢磨著該怎麼走了,開口問道:“門口站了那麼多學生,你們這是在談什麼問題?不如也讓我聽聽?”
王老師這一刻居然如坐針氈起來,在一旁安然站立的沐想想平靜的注視下,她剛才還用新校長來威脅同事妥協的膽色也不知去了哪裡。
莫文對自己學生的信任倒是一如往常,王老師的陳述結束後,對上兩位校領導微皺的眉頭,他很是迫切地也重複了一遍剛才被王老師打斷的解釋,然後總結說:“我還是選擇相信我們班的學生,他們都是好孩子,絕不可能做出集體欺負同學這種事情。”
王老師冷笑地重複了一聲:“好孩子?”
然後不以為然地轉開目光:“孫校長,您剛來學校可能還不清楚,我們班的白英傑同學真的非常優秀。上學期期末,他的各科總成績排在我們高二全年級第三,這一點,您問莊主任,他也可以證實。”
莊主任點了點頭:“確實有點印象。”
孫校長沉吟片刻,便將視線遞向了前方:“喬南同學吧?你有什麼話說嗎?”
沐想想仍是麵無表情狀態,平穩的情緒甚至在王老師充滿偏向性地發言時都沒有出現波動,她仍舊堅持一開始的要求:“我申請跟白英傑同學對質。”
王老師想都沒想一口回絕:“不行。”
然後才在孫校長和莊主任看過來的目光裡為難地解釋:“這不是我的意思,是白英傑他媽媽說的。白英傑同學因為這次被打的事情留下了很深的陰影,最近精神狀態都不太好,甚至連我提出讓九班的同學上門給他道歉他都拒絕了,這種情況下他們雙方根本不適宜碰麵。更何況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您也知道,自尊心很要強的,他特地請求我不要把他挨打的事情讓班裡知道,說是害怕被同學嘲笑。我不太希望這件事情,對他未來的學習生活和心態再造成影響。”
“那我們班呢?”她話音未落,就聽到莫文微怒的質問聲,“不搞清真相就胡亂下定論,您就不怕對我們班的同學造成學習生活心態上的影響?”
王老師嫌惡地皺起眉頭:“你們班那群學生能有什麼學習心態?”
又朝孫校長鄭重道:“孫校長,莊主任,真相已經明擺著了,我不知道莫老師還在自欺欺人些什麼。”
但沒想到聽完她的話,對麵的兩位校領導臉上卻沒有露出讚同的神色。
莊主任沉吟了一下:“這個,王老師啊。我覺得吧,既然兩邊的同學都對這場矛盾有疑義,那麼當麵對質一下其實也是個好辦法。”
他總覺得對自己始終有禮的喬南不像是對方口中所說的那個會莫名毆打同學的人。
王老師愣了愣,露出錯愕的表情:“……莊主任,您……不是,我覺得真的沒有這個必要吧?我已經教書十多年了,我可以跟您保證,我們班的白英傑真的是個非常優秀的好孩子,您看看他的成績……”
她後麵的半句話終究是未能出口。
因為辦公室裡最大的領導在此時開口,打斷了她的聲音:“小莊,你去門口叫個人,上一班把那個學生喊來。”
然後在王老師難以置信的目光中,他喝了口茶,淡淡地對視回去:“王老師,大家都客觀一點,我覺得一個會在公交車上給人讓座的學生,不管怎麼樣,都該得到點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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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英傑從早上到校起就莫名惴惴,連喜歡的女孩都沒心思多看。
他心裡既痛快又憋悶,憋悶在於心上人不喜歡自己,而自己去主動約架居然還被揍了個滿臉開花。痛快則在於挨揍後他也沒讓對手好過,從班主任王老師這幾天的話鋒裡分析,喬南那群人這回怎麼著也得落下個留在檔案裡的記大過處分了。
但即便如此,白英傑仍神色陰鬱,他實在是想不通那個喬南到底比自己強在了哪裡?為什麼明明成績一塌糊塗,個性也吊兒郎當,身邊還能圍繞著那麼多的好友,就連自己班裡那些眼高於頂的女孩都對他青眼有加。
長得帥?家世好?
這些他也有啊!可他明明那麼努力地學習,還主動結交班裡成績好家世不錯的同學,身邊卻一直隻有泛泛之交。
他自己都說不清當時驅使他去找對方麻煩的是一種什麼動力。但無論如何,結果是好的,這件事至少會讓九班一大群人都跟著受牽連,也不知道喬南那群如膠似漆的好哥們,會不會因此心生芥蒂。
而他,仍舊是那個穩坐年級三甲,受所有老師家長交口稱讚的“彆人家的孩子”。
白英傑構想著暢快的未來,眼皮卻仍舊分秒必爭地跳動。
總覺得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
毫無緣由的危機感裡,他聽到教室外頭傳來一陣古怪的騷亂,班級裡不少女生暗含喜意的驚呼聲裡,他從書本裡抬起臉來,正對上被一腳踹開的教室門。
幾個九班男生站在外頭,極具震懾力的出場方式和風格各異的英俊模樣讓實驗班的女孩們騷亂了起來,隨後她們聽到了領頭那個膚色蒼白的帥哥陰鬱的聲音——
“白英傑?出來,校長和你們班班主任找你。”
白英傑慌亂得幾乎走不穩步子,尤其在對上辦公室裡新校長深沉的雙眼之後——再怎麼心機,他也不過隻是個還在象牙塔裡的普通高二學生,對校長撒謊和對熟悉信任的班主任撒謊,心理壓力完全是不一樣的。
好學生們是很少會被老師點名叫去批評的,白英傑表現出來的狀態太奇怪了,一班不少好事的人都跟了出來,躲在辦公室外麵偷聽。
大家還以為會是考試成績或者競賽活動不理想之類的問題,這對他們而言很常見。
但隨著時間流逝,辦公室裡風雲突變,外頭的一班生們臉色,也隨著傳來的那些隻言片語漸漸難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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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質根本沒什麼難度。
沐想想跟為了耍酷時常選擇將委屈憋在心裡的喬南不同,或許是從小就要保護格外老實笨拙的家人的原因,她在某些原則上認真到錙銖必較。她的提問冷靜而尖銳,辦公室裡又坐鎮了四位對學生而言具有絕對威懾力的師長。白英傑隻在剛開始時以沉默負隅頑抗,等到孫校長也看出不對勁後,他就徹底潰不成軍了。
王老師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得意門生,後者在心態全崩的陳述裡已經涕泗橫流,還是沐想想左右看看,從辦公桌上找了包餐巾紙。
白英傑一向學習刻苦,人也老實,實驗班那麼多男孩子,可以說王老師最偏愛的就是他。因此此前對對方告訴自己的“真相”,她真是一絲一毫也沒有懷疑過。
她氣得頭昏眼花,簡直想把自己學生的頭蓋骨敲開來看看裡頭的構造:“你,你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要那麼做!?”
白英傑接過遞到眼前的紙巾,淚眼朦朧地一抬頭,卻意外看到假想敵冷漠而英俊的麵孔 ,麵前拿著紙巾的那隻手修長白皙,他心裡說不出的滋味兒,轉開視線哭得更傷心了。
王老師得不到回答,氣得臉色蒼白,刷的一聲站起,焦躁得連對領導的禮貌都難以保持:“不好意思,孫校長,莊主任,我得跟這孩子單獨聊聊,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孫校長和莊主任對視一眼,說實在的這個真相連他們都未曾料想,也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能放行。
“等等。”沐想想卻在對方理所當然忽略第三人意見邁開腳步時皺著眉頭叫停了她,“王老師,您還記得您剛來這裡時對莫老師說的那些話嗎?我覺得您至少應該向他道個歉再走。”
一直表現得很沉默的莫文聞言倏地抬起頭來:“啊?我?”
怒火攻心的王老師這才想到什麼,一時間自己剛才趾高氣昂的各種言辭儘數湧入大腦,羞恥得她幾乎無地自容。身為實驗班的班主任,手下帶著十二中高二最優秀的一批尖子生,平心而論,她此前真的非常非常看不起莫文,有時候甚至對方主動打招呼,她都未必會賞臉回應。
莫文顯然也知道她高傲的心氣,對自己學生的這個提議不知所措地擺手:“不用不用,王老師,您也是被蒙在鼓裡……”
“不。”
沒想到這次王老師卻主動打斷了他的推辭:“喬南說得對,之前是我對九班的學生懷有偏見,太不客觀,說了很多不像樣的話。”
她撒開拽著白英傑胳膊的手,站直身體,肅容朝莫文鞠了個半躬。
“莫老師,對不起,請您彆往心裡去。”
莫文怔怔看她,雙手還舉在胸口位置搖擺,神情呐呐的。
孫校長也算是從這攤爛賬裡窺見了些許十二中的問題,他歎了口氣,站起身來,拍了拍莫文的肩膀:“你很不錯,教出了一個好學生呐。”
又轉頭對神情平靜許多的王老師說:“王老師,你也是個老教師了,我相信你的師德。我們教書育人,培養國家棟梁,除了眼前的成績之外,還有很漫長的道路要摸索啊!”
王老師神情變了變,眼眶也紅了,她點點頭,一言不發地拽著白英傑朝外走,路過門口兩個班神情各異的學生時她腳步微頓,還是轉向九班那些對她滿是排斥的孩子:“對不起,這次是老師錯了,老師之後會帶白英傑一起跟你們道歉的。”
她說罷,也不等回應就匆匆離開。望著她的背影,門外的眾人都有些回不過神,片刻後一班的學生們滿臉羞慚地追了上去。
九班也一反常態地安靜。
孫校長在寂靜中喝光了杯裡的熱水,然後朝莊主任招招手:“好了,我們走吧。”
他背著手朝大門走去,感覺自己像是上了堂人生課,由神情到內心皆是一片深沉,離開大門前再度回頭深深地看了眼屋裡的年輕人。
四目相對,年輕人平靜的麵孔上眉頭微挑,嘴唇微啟。
孫校長期待著對方會朝自己說些什麼,少年人的滿腔誌氣麼?
下一秒,便聽到清越的聲音鑽進耳裡:“慢走,莊主任,校長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