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裡來了一個戴著箬笠的老漢。
一個在青雲鎮生活了很多年的老石匠。
石倉。
老漢的名字。
即便沒有光,石倉走得也不慢,他的肩頭扛著一個麻袋,腳下踩雪的聲音沙沙作響。
石倉到巷子左右路口的時候,腳步聲戛然而止,他先看了一眼右邊的門扉,那上麵的鏽鎖是打開的。
石倉繼續往右邊的岔口走,走到巷子的儘頭,用力的敲木門。
門無聲的打開。
門後方站著提著燈籠的孫婆婆,一動不動,把老漢嚇得一哆嗦,“老喜婆子,好歹出個聲,大半夜的,你要嚇死人啊。”
“老匠頭,門沒關,你敲那麼大聲乾什麼?”孫喜婆走過來,看一眼巷子的那一邊,輕輕的把門關上,“彆吵著孩子睡覺。”
石倉把肩頭的麻袋小心地丟在地上,拍打著肩頭的雪花,回頭從門縫裡看一眼那一條巷道,眼中有一絲意外。
“啥時候回來的?”
“霧很大的時候。”
孫喜婆把燈籠掛在牆上,看一眼地上的麻袋,皺眉道:“老匠頭,又去背菩薩了?早就給你說過多少遍了,老天閉了眼,你就是供再多的神袛也是無用,該死的人,還是要死的,這是一種輪回,也是命。”
石倉搓了搓手,把麻袋往孫喜婆的破屋裡拖拽。
“這可不是一般的菩薩。”
孫喜婆眼中有些好奇,打著燈籠進了屋。
昏暗的房間,老漢石倉把麻袋解開,露出一張慘如白蠟的臉,此人早已沒了呼吸,走得似乎很安詳。
孫喜婆伸手在那死人的喉結處摸了一下,渾濁的目光中露出一絲詫異:“太監?”
“可不是?”石倉走到火塘邊,整個人快要縮進火塘裡,“冷死了,還有個火盆呢?”
“給那孩子暖屋呢。”
孫喜婆坐在木椅上,佝僂的身體靠著牆。
仔細的打量那麻袋中死去的人。
片刻後,她開口道:“是讀書人的手段,應該是鬥法的緊要關頭,借了一道聖人的浩然之光剝走了他的靈魂,不過這讀書人應該負了很重的傷,這具陰屍中還暗藏了幾縷魂魄,等待機會蘇醒,老匠頭,看清是誰了嗎?”
“我去遲了一些。”
老漢低頭攏眉,等臉上的霜痕薄了一些,吐出一口白氣,才正麵回答道:
“還能是誰?自然是書山的那些書呆子,讀書讀不出個青天白日,打架也沒有多少本事,狼狽的逃走很正常。
可惜那書呆子身邊的小姑娘,不知道被傳到哪了,要不然,護回來給那孩子暖暖床,過幾年再生個小小顧,這青雲鎮的巷子,又會多一些歡樂和熱鬨。”
孫喜婆抬頭看一眼老石匠。
老石匠被孫喜婆的眼睛看得有些後背發涼,他乾笑一聲:“我說錯話了嗎?”
“那孩子背包裡有一件白衣袍子,想來已有中意的姑娘,要你一個鑿石頭的亂點鴛鴦譜?”
石倉連忙起身,把那麻袋死去的老太監扶正,“好好好,這事我就隨嘴一說,老喜婆,快些把這家夥的殘魂封住,我把他做成一尊神袛,年年享受村裡人的香火,佑一方平安,那些妖人也不敢亂來索命,這樣一來,他卻也死得值當。”
孫喜婆從花白的頭發中取出一根針,以一根紅線穿了針孔,在老太監的身體上縫縫補補,神色無比的專注。
雪花在窗外飄飛。
屋內忽然傳來陣陣陰森的厲吼。
那厲吼聲響徹了快一夜,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老嫗才收了針,有幾分疲憊的說道:“以後彆來煩我,這些陰暗的事,少讓那孩子察覺,他這三年,多少學了一些本事的,眼睛亮得很。”
石倉取來一根麻繩,將那變成石像的老太監栓背在身後,吭嗤一聲用力,直了直身子,一隻腳跨出門檻,踩裂了一塊青石板,他才穩住身體,回頭道:“他去青雲門能學到什麼本事?那裡沒有入得了我眼的人。”
老嫗取出一塊布,把手中的針攢在上麵,看一眼霜雪覆蓋的窗外,“少看不起青雲門,你要是有本事,就把那一塊碑搬到鎮上來,我也稱讚你一聲,否則就彆說大話。”
“我哪有那本事。”
石倉蒼老的臉上有幾分無語。
“所以,他到底跟誰學了本事?”
老嫗想了想,說道:“背劍人,應該是位背劍人。”
“哦。”
石倉背著一尊神袛往前走,快要走出院子,他才小聲說:“也就那樣吧。”
顧餘生昨夜睡得格外的死沉,他原以為歸來後,會夢見小時候的自己,但事與願違。
他穿著白衣站在院子,凝望著天空落下的片片雪花,那老槐樹的枝乾上,銀裝素裹。
巷子裡出現輕微的腳步聲。
顧餘生有些好奇,心中也有明知道不可能卻懷著的期待。
他輕輕打開門。
他沒有等到迎麵歸來的父親。
卻是一背著石像的老人。
那沉重的腳步,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跡。
顧餘生自然記得這位老石匠,他就住在村西口,平時靠給死人撰寫石碑和給人背棺材度日子,算是村裡的一個獨行老人,顧餘生對這位老石匠的記憶,停留在小時候他父親考校他文字時,他就會偷偷的跑去詢問這位老人家。
老石匠每次也都很耐心,他喜歡用手蘸水在石碑上把字一撇一捺工整的寫出來,然後再告訴顧餘生這個字讀什麼,是什麼意思。
偶爾沒有水的時候,就會啐一口唾沫,然後再用手蘸了寫,寫完後,把手往身上的衣服來回噌幾下,手也乾淨了,口水也乾淨了。
“石先生。”
顧餘生喊了一聲。
老石匠轉過身來,在蒙蒙的光中,他看了顧餘生幾眼,隨後指了指他背上的東西,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然後一步步的前行。
顧餘生看著老石匠沉重的背影,覺得有些好笑。
那麼多年了,這位老人家還是一樣的瘋瘋癲癲,他聽村裡人說過,這位老人家每年總會瘋那麼幾天,用一塊石頭鑿刻成菩薩或者神袛的模樣,背在背上滿村走,等背上的繩子斷了,就把神袛安放在那,說是可以庇護一方平安,在這個過程中,他是絕不開口說話的,以免褻瀆了神袛。
顧餘生自然是不信這些的,自他有記憶以來,青雲鎮每年,都會有那麼一些人莫名的失蹤,有人出門打獵死了,有人被妖獸吃了,死得千奇百怪,但總的來說,青雲鎮從未真正的平安過。
“若是真的有平安,我應該有自己的娘親吧?”
顧餘生在冷風中自語,他的目光落在老石匠背上的石像上,總覺得那一尊石像,正用一雙冰冷的目光盯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