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嫩的童語流入耳中,明明是很簡單的一句話,卻讓章導愣住了。
他眼前突然閃過無數個相似的畫麵,最終跟眼前的畫麵重合,定格在這塊豆腐上。
這是他最喜歡吃的一道菜,也是總是夾不好的一道菜。
每當這時候,母親總會嘲笑兩句,再利落地夾起一塊,放入他碗中。
說來奇怪,在他筷子下格外調皮的豆腐,在母親的手下卻一塊角都不會破,總能穩穩地落入他的碗中。
哪怕後來,母親眼尾的皺紋已經層層疊起,但手依舊很穩,絲毫不會破壞豆腐的品相。
可母親又確實已經老了。
“媽能照顧好自己,”她不再跟他逗趣,反而開始竭儘所能地想讓他放心,總是若無其事道:“你少操心,好好工作就行。”
就是有空的時候彆忘了多回家看看,媽永遠在家等你。
……當然,後麵半句話母親從未說出口過,他也心照不宣地沒有戳破。
似乎隻要這樣,他就沒有虧欠,永遠是聽話的孝順兒子。
工作嘛,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呢?誰沒有無奈?誰沒有自己的難處?不小心忽略了家庭自然也無可厚非。
然而在這一刻,對上小女孩純澈的目光,章導的手在桌底下悄悄捏緊,又鬆開,卻始終壓不下那股湧上來的傷感。
似乎是因為情緒已經被壓抑到了極點,哪怕隻是有人輕輕碰了碰閘門,就迫不及待地想傾瀉而出。
於是他看著呦呦,鬼使神差道:“可是已經沒有人會等我了。”
這句話很輕,恰恰好夠每個人隱約聽到,就消散在了空氣裡。
章導說完就後悔了,他搓了把臉,露出個有些僵硬的笑容,“都看著我乾嘛?吃飯吃……”
“對不起。”
章導僵住了,他想笑著調侃兩句,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小姑娘表情嚴肅,她跳下長椅,啪嗒啪嗒地走到章導麵前,鄭重地鞠了一躬,大眼睛裡帶著純澈的歉意。
“我不應該胡亂揣測、妄下評論,”沈呦呦明顯特彆懊惱,她站在章導麵前,恰好比他膝蓋要高出一個頭,卻努力仰著頭,試圖讓他看清自己誠懇的歉意,“對不起。”
章導有些手足無措,他從來沒有收到過這麼直白的歉意——還是來自一個比自己小快二十歲的小孩。
事實上,他跟小孩有過非常不愉快的過往。
比如熬了幾個通宵的策劃案被一鍵刪除、紀念收藏品被砸碎、雪白的牆壁被胡亂塗畫……所有的這些,都會被一句輕飄飄的“小孩子嘛”一筆勾銷,以至於他對小孩一直有著強烈的抗拒。
然而在這一刻,章導突然意識到,沈呦呦是不一樣的。
她會在明知奶奶力氣很大的情況下,仍然幫奶奶提菜;她會在奶奶不小心弄傷了他後,快速地想辦法補償;她會主動幫他們倒果汁,會努力幫爸爸挽尊,會勇敢地指出大人的不對,也會積極進行自我反省。
——換句話說,她似乎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要照顧的小孩,而是平等地對待著每一個人,也同樣要求大人平等地對待她。
但他真的做到平等地對待她了嗎?如果麵對一個同齡的女性,他還會像之前那樣冒犯地扯她衣領嗎?
答案顯而易見。
章導後知後覺地有些後悔,他彎下腰,第一次認真地注視著小姑娘的眼睛,“我也要道歉,之前不該亂揪你的衣領。對不起。”
一旦開口,後麵的話就自然而然地接了下來,“而且,其實你剛剛沒有說錯。”
“我本來就該多回去看看的。”
沈呦呦定定地看了他好久,突然伸出小手,輕輕地碰了碰章導的大手。
章導反手,握住她的手,感受著這股軟乎乎的溫度,心中有什麼突然化開了。
“奶奶還是不能讓給你哦,”沈呦呦突然道:“奶奶是我和爸爸的奶奶……不過我可以破例允許你來看奶奶。”
小姑娘眼睛很亮,輕輕地補充道:“我和奶奶會在家裡等你。”
“臭小鬼,”章導眼眶有點紅,他低頭,掩飾般地笑罵了句,“真小氣!”
沈呦呦可聽不得這話,她又恢複了生龍活虎,氣憤地指正,“打工人的事,能叫小氣嗎?這叫有生意頭腦,叫可持續發展!”
章導的關注點則在另一邊,他疑惑,“你算哪門子打工人?”
“我現在不就是在打工嗎?”沈呦呦理直氣壯地指了指鏡頭。
“我吃飯都在工作呢。可以給我評一個‘三好員工’嗎?”
這句話成功把所有人都逗樂了,保姆奶奶也悄悄抹掉了眼角的淚,跟著揚起了嘴角。
鏡頭拉遠,所有人圍成一桌,無論是老人還是青年,都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投到最中間的小姑娘身上,眼裡仿佛亮著微光。
小姑娘則氣得臉鼓鼓的,粉嫩嫩的拳頭握緊,栗色的瞳孔燃著小火團,生機勃勃,又可可愛愛。
兩位攝影似乎也被這溫馨的氣氛感染到了,相視一笑,擦了擦嘴角的眼淚,共同將這一幕記錄了下來。
或許這才是這個節目的真諦。天才也是普通人,也要吃飯,也能接地氣。
很多時候,不需要過多的轟轟烈烈,隻要熱熱鬨鬨的,就足夠溫暖。
……然而很快,等所有人吃飽喝足後,章導又推翻了這個想法。
無他,主要是因為他又收到了對頭發的小視頻——
畫麵上,約莫八九歲的小男孩一蹬一引,表情矜貴,動作乾脆利落,頗有幾分冰上小王子的姿態。